最后一缕夕阳落幕,最初一滴雨水落地,不出半分钟,哗啦啦的雨幕便将天地遮盖,余下朦胧如有纱隔的世界。
一区外围的一座建筑里,一个黑衣黑裤的女生背着包走向大门。门口立着一座门亭,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声,透过窗户能瞧见一双架在桌子上的鞋底。
“谭千觅,你要出任务?”刘毅磐收回腿,按停音乐,怎么阴阳怪气怎么来,“真是邪见鬼了,我们的谭娇花竟然要走出温室。”
“要你管。”谭千觅目不斜视,抬手给他看手环上投射出的任务通行证。
“嘁——”刘毅磐装模作样撅起嘴,“当我乐意管你,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雨水沿着女生的连衣帽帽檐滴落,坠入聚积起的水洼。
重新将腿搭上桌面,刘毅磐好心提醒:“喂,雨还挺大的,你不要伞啊。”
任务执行过程中伞可太招摇了。
“不用。”她的声音已经有点远了。
“你头回自己出去,别当傻子啊,不缺你那三脚猫的任务。”想起来中午的新闻,刘毅磐心有唏嘘,遥遥喊,别别扭扭地说完,坐起来已经看不到谭千觅的背影了。
“最好别听见。”他嘟囔,“少一个是一个。”
很遗憾,谭千觅听见了。她抬手抿散眼睫上的水珠,顺着手环的指示往任务目的地走,步调不急不缓,仿佛打在她身上的不是高天垂坠的暴雨,而是阳春三月的和煦春光。
路灯开始闪烁,配以雨幕似乎能出演恐怖片的开头。
谭千觅的心跳也很应景,她微微启唇平复呼吸,感觉腹部也被心脏牵连着开始震颤、抽搐。
她太紧张了。
彭——周遭归于黑暗,整座管辖区都陷入无光的夜。
舒缓的步伐陡然变调,地面的水洼绽开一朵又一朵花。
夏鱼姐的嘱咐在耳边三百六十度环绕,冰冷的雨水却激起她一身燥热的颤栗。
——断电之后不要往外围跑,先去一区内围,然后去隔壁人最多的三区,躲到十二点之后再往外出,我会尽可能去那边接应你,但你要做好准备一个人,因为我大概率会被喊回去驻守。
旧历2018年病变在人类中爆发,2019年扩散至动植物,人类花了三年时间平复内战、抵御外敌。2021年新的秩序趋于稳定,旧文明沦为过往,开启新的纪元,如今是新历三年十月十三日。
“谭建成已经死了,初代实验体那么多,留她这个废物在也不过是浪费资源。”
“……谭教授上午才走,今天就……不太好吧?”
“你留她,变异种可不会留你。”
“……明天,明天吧,今天晚上我给她下点药。”
这是下午研究员的谈话,被她和夏鱼听到了。
她是从中午的新闻里得知父亲离世,人还有些恍惚,夏鱼敲醒了她,“你今晚走,我傍晚去把电断了,你眼睛好动作也快,趁着晚上离开。”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人还是要现实一点,她拒绝了。
“我躲不过去的,一来没有在管辖区里的身份,二来他们在这儿可是只手遮天,三来我要走肯定会连累你,还有今天值班的刘毅磐。连累你俩也不一定有结果,多亏啊。”
“你走不走?”夏鱼当时只是盯着她的眼睛问,嗓音沙哑,那是她之前出逃失败后留下的伤。
不像其他实验体,谭千觅在实验室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毕竟父亲是教授,还是在一九年力挽狂澜,让人类在和动物的斗争里一反颓势的荣誉教授,她平时没有被要求出任务,实验室也很安全,让她免于颠沛流离。
最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还是应下了夏鱼。
亏本买卖。她心里骂着,再次抿开脸上的水珠,拼命向前跑。
雨水不停歇,她也不停歇,十几分钟后跑到内围时身上早就湿透了。
她以为夏鱼最多把实验室周边的电断掉,没成想断的是整个管辖区的,而且竟然维持了这么久。
病变之后基础设施被毁得七七八八,尽管有新建的,但还是时不时抽个疯停水断电,没人在意这次是人为还是偶然。
她躲在巷子里拿出包里的衣服换上,得以喘息片刻。没几分钟灯光亮起,设施恢复了。
分神担忧夏鱼姐的现状,她摸出包里的伞撑开,脚步匆匆。
雨突如其来,路上之人大多形色匆匆,与她一般。
北方管辖区共有五区,区与区之间的界限没有那么严苛,管辖区内进入另一个区不需要再查验身份。
一向如此,然而今天三区的入口却排起了长队。
她几乎徒步跨越了整个一区,早已是精疲力竭。看着前面的队伍,她叹了口气,手一松伞滑到肩上。
“不是,这么大雨排什么队啊,赶紧的啊,发烧了谁负责?你能分配药吗?”有人不满。
精钢构筑的网格子弹也打不穿,这是侧门,方方正正的矩形方框仅容一人通行,荷枪实弹的士兵在一旁驻守。
俗话说法不责众,人多一闹起来,谭千觅似乎瞧见了点希望。
“起开起开。”她被推了下,伞落到一旁,推她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大哥,“起开起开别挡路,老子赶时间。”
他一路冲到前面,谭千觅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就等着出事,但是其他人可没那么好惹了,正赶着一个个都被淋了雨,心情不会多好。
病变,即变异,有退化就有进化,留下来的大多都是进化者。
管辖区内不禁止使用异能,至少北方管辖区不禁止。
刚刚那位大哥蛮牛似的,愣是没一个人能挡住他,一瞧就是力量型的进化者。
打头的那位等了又等,终于轮到自己,几乎是眼冒金光地调出自己的居民证,眼见着那卡顿的缓冲器就要加载出信息了,他就能进去了,忽然却被撞开。
理所当然,躁动的人群里愤怒一跃而起,几乎将天际的雨滴蒸发。
他还真是位异能型的进化者,火焰差点将大哥的头发给烧着,幸亏是雨大,免了大哥的早秃危机。
二人大打出手,躁动的越发躁动,不耐的越发不耐。
谭千觅越发高兴,好,闹得越乱越好,她也不捡地上的伞了,盯准时机准备溜进去。
彭——
枪声起,大哥倒地,溅起一片泥泞的水。
众人陷入寂静,谭千觅已经钻到了前排。
护卫队的人走到大哥面前,拎着他离开。驻守的士兵好心解释,“三区条例,在紧急时刻,可以当场击毙引起动乱者。”
有胆子大的人颤声问:“这是紧急时刻吗?”
谭千觅盯准士兵的手腕,心跳越来越快。
士兵人还挺好的,抬起左手,手环投射的影像在空中闪烁,“有个人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背包摘下来,垂头上前一步。
“诶你别着急等我说完啊。”
“你说,我找找手环,放包里了,正好不浪费时间,你说你的。”谭千觅帽子没摘,低头翻找,脸隐藏在黑暗里。
下着雨,她没伞,戴帽子无可厚非。
士兵不感觉通缉犯会上赶着来自己面前,暂且没着急让她抬头,反正最后都会看到,估计还觉得她这人也挺好的,乐呵呵准备继续解释,忽然被迎面按上来一个包。
谭千觅三两步就没影了,众人压根没反应过来,客观实力上,她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速度。
十几秒就甩开身后的人一大截,她没敢放松警惕。
这里是内围,进了三区也是内围,跨过一个广场就能抵达闹市。
广场上灯光不亮,一个足球场大小却只有一盏灯。毕竟只是一个过渡地带,甚至地面上都是简陋的水泥。
如果已经通知到了这里,没理由会放一个傻子来驻守门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让她放松警惕,但她没有退路,越拖越危险。
前面有近百米的空挡,如果对方真的有埋伏,她基本就是活靶子。
雨水来到人间的时候总会带上它的馈赠,清新到仿佛能涤荡一切的气息。
倘若天气热一些,地面还会升腾起一阵阵的闷热,仿佛能看到土地一点点融化、蒸发,化作丝丝缕缕的缠线绕在腿边。
谭千觅深深吸了一口气,为这气息悦颜。她当然知道不过是泥土的气味,这并不妨碍她高兴,毕竟都快死了,再不高兴一下岂不是很亏?
她本来想随便拉一个前面无辜的过路人,混淆一下暗处埋伏的人,虽然不一定有用就是了。可能是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她没这么做,而是在看到两侧冒出人之后立即摔倒在地。
灼烫的子弹从她上空划过,烧断了她一缕头发。
前后的人开始惊呼,混乱的雨夜更加混乱。好在他们还算有良心,没有伤及无辜,吼叫着赶走了其他人。
当然,她猜只是因为不想惹麻烦,毕竟这是三区的地盘,人也大多是三区的人。
埋伏的人围成一个圈,逐渐缩小、逼近她。
她坐起来晃了晃脑袋,甩下来串串泥水,好在雨足够大,转瞬就把她冲干净了。
十三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她缓慢站起来,枪口也跟着向上移。
“抓我回去吧。”她很识相地举起手。
压倒性的武力威胁下,什么花里胡哨都是没用的,投降才是延长生命的唯一解。
神色放松,手也举了起来,浑身上下什么武器也没有,她不存在半分威胁,也没丝毫胜算,然而却上前了一步,妄图抢走一把枪。
当然是没用的,十三发子弹齐齐射来。
谭千觅猜就是,他们可不是非得抓活的。
这种情况呢,花里胡哨的确没用,唯一能决定的是和世界说拜拜的方式。她寻思自己要是再回去,夏鱼姐得气死,早晚也没差多少,现在还能赚一点骨气,多好。
虽然骨气这个东西实在是蠢。
腹部有点热,暂时没有痛感。她的身后骤然出现诸多藤条,挡下了十二发子弹。
沉闷的打击声中,十二个人兵荒马乱,还有一个人就是谭千觅冲向的那位,余下那发子弹也是他发出的,击中了谭千觅。
不是谭千觅说,她身手真的不好,转眼就被人擒住了,而转眼余下的十二个人也倒在了地上。
来人全身都被黑色布料覆盖,但她知道那是夏鱼。
心里想讪笑,面上却没做出来。她被人用枪指着脑袋,夏鱼沉沉和擒住她的人对视。
有时候也就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要她来讲,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脑袋顺着枪口往后抵,对方莫名其妙没料到她是何意图,下意识缩了一下手,她同时踩上他的脚,他人蜷缩了一瞬,这一瞬本来足够夏鱼救下来她,但对面又不是傻的。
后面的追兵蚁潮一般涌过来,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大的排面。
夏鱼只能走,谭千觅也希望她走,她的确走了。
这一瞬的空隙留给夏鱼来逃走,谭千觅晓得自己打不过人家,尝试抢走他的枪,但力气不够大,尝试无果。
叹了口气,她抬头看向夜幕,雨滴簌簌而下,她愣是忍着没有眨眼。
腹部的异样姗姗来迟,有些滚烫,像是要从内到外融化。
脑袋再次被抵住,对方吸取教训,立刻按下扳机。
她没躲。
滚烫的血液溅上她的脖颈,与冰冷的雨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愣了一下,回头时身后的男人倒落在地。
以及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奇怪的人。
——发生于新历三年,即旧历二零二三年,十月十三日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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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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