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山顶之后,谭千觅不必再担心莫余霏找到自己,一直随身带着她送的手工石作项链。
从口袋里摸出项链,顶着莫名让她焦灼的目光,她手指蜷了蜷,塞回莫余霏手中。
这并不是要对方帮她带上的神色和动作。
莫余霏眨眼,第一反应是转回去看向窗外,没表现出愣怔,也没表现出不解。
一点儿压力都没给她。
她因此受益,身体第一感受的确少了很多压力,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反应过来莫余霏的所作所为,她不信莫余霏心中毫无波澜,茫然与不解是合理且无法避免的反应,但她的伪装却毫无破绽,甚至骗过了自己身体的感知。
反应过来她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儿。
她无声启唇,将微凉的空气吸入胸腔。
停了几秒,莫余霏轻声问:“是不能,对吧?”
吐出在身体内流转后的浊气,谭千觅垂眸,知道此时该笑,笑她们的心有灵犀、笑一切都可以做到心口不宣而了然,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不出来。
“是。”
她没笑,莫余霏笑了,笑得温和又平静,只有唇角微微翘起的弧度,不容忽视又不张扬。她将手中紧攥的石头塞进口袋,“明白了,我会收好的,下次再给你。”
谭千觅侧眸看向她,声音很轻,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你才是真正的聪明。”
莫余霏与她之前的反应一样,“不值一提。”
现在,谭千觅本该笑的,或者说她也以为自己会笑的,却依旧没笑出来。
伪装本该存在的“不解和意外”,降低自己的负罪感,她知道自己会反应过来,但自己反应过来的时间,她大概也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接受石头。
等到她们都反应过来,自己的负罪感才刚升起,她就将“明白了”说出口,一切就都烟消云散,自己没有内疚、没有压力,甚至没有紧张和不适,只有因脑电波交流而产生的愉悦。
如此细致的情绪也能照顾到,而且反应时间只有一瞬,思考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只能是下意识。
简直和她一模一样,甚至,这要是何等的自信,对自己自信,对她自信。
这也应该让她发笑,可她还是没做到,于是心中茫然又困顿,还有些许注定一般的朦胧了然。
莫余霏见她神色,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复杂。
她估计也反应过来这些心理博弈了,甚至可能也明白了谭千觅现在的心情。
但她通通没提,只是道:“所以你一直没问过我的事情,也是因为这个吗?”
没问过她的资源、她的能力、她的身份、她的背景、她的过往,即便猜到了,也基本不会讲出来。
原来不是热衷于哑谜,而是不可宣之于口。因为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不受自己控制,会将“了解”化为一柄利刃刺向对方。
“嗯。”谭千觅到底怕她理解错,这是大事,还是交代了一遍,不过措辞不能太光明正大。
“有一天,我可能会变,所以还是别太信任我。”
“谁都会变,你变了就会不认我吗?”莫余霏显然也明白这事儿的重要性,追问。
“还会再见的,也还会再认的。”
谭千觅看着她的眼睛,试图用眼神传递出无奈,但发觉自己的眼神这会儿可能会比较复杂,转而用表情作无奈状,并非十分厚重的表情,而是带着一些轻松的调侃。
莫余霏懂了,是周期性的被操控,她最后问:“你会记得我吗?遗忘……能花多久呢?”
她如此上道,谭千觅这回笑了,她道:“可能也就一个月吧。”
话落立即笑了声,“开玩笑开玩笑,一天都不会忘记你。”
莫余霏大概明白了,她手伸进口袋里,摸到那块儿石头,捏着穿的绳子拎出来,石头晃晃悠悠垂坠摇晃。
“当时送给你,你还很开心来着。”
谭千觅点头,“现在也很开心,只是当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当时才刚发现变异种是向自己而来。
“可你一直都没问我。”莫余霏的语气突然溢满了悲伤。
那么是否,你一直都知道自己不值得信任呢?
悲伤自然是指向自己,谭千觅眨眨眼,戳了戳空中摇晃的石头,“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啊,我渣不渣自己还能不清楚嘛。”
从最初,她就明白不会那么轻松,也明白自己不由自己做主,只是在十六号那天确认了而已。
她有一个秘密,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都会睡过去。从进入实验室起就是如此,身边所有人也都说她是猪头转世,能睡一天,她只能以为是实验的影响。
如今再看,怎么可能是睡过去了呢?
但这些她不能明摆着告诉别人,因为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值得信任,只能借此模糊的言辞传达一二。
莫余霏没再开口,退后一步从后面抱住了她。
温热而有力的怀抱。
触感如同与空气合为一体,无处不在,将她包裹,孕育出一个个如同气泡般的心绪起伏。
她敛眸,感受到了莫余霏对自己的安慰与心疼,以及暗藏的不舍。
气泡一个个破碎,化作她起伏的情绪,逐个拆解,却未见其中有舒心和动容。
她不觉得舒心,没有因为“喜欢”的人与自己亲近、心疼自己而愉悦。
相反,她觉得喘不过气,如同被厚重的锁链缠住了脖颈。
气泡破碎后,溅出的水滴如同被风推动,忽然又急又重砸向心头。
闷得慌。
她无声喘出一口气,将这个象征着失落的情绪气泡拆解,戳破。
情绪是交易。她拥有丰富的情绪,也明白其交易的本质,故而不受其扰。
某种程度来讲,情感应当也是交易。明白对方的喜好,创造出各种羁绊,以时间为道,徐徐图之,便能拥有“感情”了吧。
可感情总该是和情绪不同的。无论是影视剧中的,还是身边的人,所有人都有拥有对于某个人或物的感情。
她却没有。理应与她有情感牵挂的人,于她而言却是枷锁,例如她的父母、室友,甚至是书。
曾以为她的书是不同的,可到最后,无论是沈盈月还是刘赟,哪怕是学姐她们,她也只是扮演着某个角色,知道对方所求,而后给予,若对方想给她一些回报,那她便安然受之,若没有也无妨。
她曾经以为,这是自己对他人的爱,他们感觉到了爱,自己便也身在爱之中。
可实际上,每次离别,她都不会不舍,只是想:嗯,到这里刚好,又看完了一本书,不错。
感情属于她的书,而不属于她,她依旧没有捕捉到星星。她拥有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情绪,和众多交易。
求之不得即为心尖血。
有了感情,就能和世界相连,有真正的牵挂,而非枷锁了吧。
但你永远无法拥有它。
别说父母、室友、同学、朋友,就连莫余霏,你昨天还为之付诸最后一炬火,与她共享极致和狂热,试图奋不顾身。
可现在,她在不舍,你却在憧憬离别。
即便身体已经告诉你,看,你在意人家,可你却还是喜欢独自一人。
你永远无法拥有真正的感情,你只有情绪带来的冲动和理智带来的交易。
灰色的气泡如此告诉她。
她听到了,听懂了——这是自怨自艾,是自己对现状的不满、对感情的憧憬而产生的。
如此,便戳破了它。
心绪归于平静。
那到底怎样才能拥有那些强烈的感情呢?
没事,感情嘛,急不来。
所以说啊,莫余霏还真是欠,还要再说出来。她当然羡慕啊,那么浓烈的情感、炙热的感情。
“该出发了吧?”
“……嗯。”莫余霏道。
她的不舍如此浓烈,谭千觅感受到了。灰色的气泡已经被戳破,她不会再因自己没有不舍而失落。
莫名奇妙的,她突然很想笑,压了几压,才将唇角翘起的弧度压下去。
转身、踮脚、抬手拥抱,亲吻。
莫余霏很投入,她却再也没有第一次亲吻的状态,偷偷睁开眼,眸中有几分无奈和羡慕。
眼睫微颤,她又合眼,想:算了,真不要再想了。
这种如置身于泡沫之中,身边尽是可能性的生活要结束了,孤身一人乐得自在,但再无半分可能性的生活即将到来。
毕竟连莫余霏这般细腻而复杂的人,也只是让她产生的浅薄的“喜欢”。分别之后,再怎么想也不会有别的可能性了吧?
二十分钟后,漆黑的车辆飞驰而过,地面上的枯黄落叶被碾过,化作斑驳碎片被溅起,树木上的翠绿叶片被车带起的风吹乱,在枝头摇曳。
谭千觅也的确很服气,“黄的黄、绿的绿,合着它们都相亲相爱了一家人了,结果还不是一个品种的啊。”
“人家站一起就要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吗?”莫余霏含笑道:“那我们得相亲相爱几年了呀?”
谭千觅冷漠无情道:“第一,没有相亲相爱。第二,只有五天。”
“昨晚你可不是这么说的。”莫余霏当然知道她是在演着玩儿,眼角眉梢笑意更浓。
低头看了眼手环,她缓慢降低车速。
谭千觅察觉到,嘴脸越发冷漠无情,“这不,马上就不能相亲相爱了。”
莫余霏轻轻笑了一声,极轻极淡,不比风浓,轻飘飘便进了谭千觅的耳中。
谭千觅眨眼,明白莫余霏此刻的沉郁,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舍,也许还有被“背叛”的伤心。
她启唇,欲言又止。
十月十四号,她第一次和林笙、舒嘉见面时,身体反应十分紧张,她当时以为是自己的“期待”作祟。
昨天,她看到莫余霏低头看手环,那时并不悠闲,栗子正在病变,但莫余霏还是有儿失神,会是谁的消息呢?
而现在,她隐约听到了重型车行进的声音。
重型车,只有官方能动用。
直到车速越来越低、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真切,她还是说了出来。
“你……好好跟林笙她们相处啊。”
林笙是三区领主,五位领主统领北管辖区,和南管辖区的官方必然会有联系。
如果她没猜错,万成儒应该提前给栗子注射的病变正向诱导剂,昨天被她催动提前发作。
诱导剂应该来自于官方,这是完全不能被人知道的机密。万成儒和实验室再怎么计划,也不会明着把“偷诱导剂”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那不只是和官方作对,更是让所有人眼红。
所以他会推给自己或是莫余霏,她更倾向于是推给了自己。自己身上应该残留了诱导剂的成分,所以才会引来官方的追捕。
其他人没这个资源是一,不敢当出头鸟是二。
那和林笙有什么关系呢,巧就巧在林笙恰好是昨天栗子病变时,给莫余霏发了消息,时间分毫不差,这哪儿会是巧合。
林笙和官方有联系,她甚至怀疑,林笙和官方合作了,为了更多人类能存活。
无他,林笙博爱,否则也不会亲自去开路。这大可以交给别人,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没必要亲自来,甚至带上了舒嘉,舒嘉可是她的爱人啊。
于是,她不得不怀疑,是否最初见面时,自己身体的异常紧张,也是由于林笙动用了什么装置。
一个领主所拥有的资源她就不能想象,如果再加上官方,那么她从一开始就被当作棋子,似乎也很正常。
或许,谭建成推自己出局,也和林笙、官方有一点儿关系。
势力驳杂、人心缠绕。她只是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喜欢乱想的人而已,想不到更深了,也懒得再想。
她没有关心全人类的伟大格局,此刻所关心的也不过是身边人的感受。
莫余霏是否会伤心?她之前似乎并不知道林笙对自己动机不纯。
从今早就能看出,她对于情绪的伪装和控制能力十分强悍。即便如此,昨天她看到林笙的消息时,还是表现出了不对劲。
她虽然不知道消息是什么,但**不离十,而莫余霏又不傻,大概率能据此产生一些猜测。
在你珍视的人,即我,或是说在你和幕后的大局之间,林笙选择了后者。
这无可厚非,在林笙的位置上,个人情感只能往后排。
但无人能苛求你坦然接受,那么你现在伤心吗?
会伤心的吧。不过,抱歉。
虽然对你很残忍,但回到林笙身边是最好的选择。
私心里,我也希望你和她们在一起,而不是和我。
——你……好好跟林笙她们相处啊。
——发生于新历三年,十月十九日早上至上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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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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