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齐王府回宫后,朱承璧便一头钻进了政务堆里,没再理会过温琢。
太后对齐王府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作大度地说了句“情有可原”后便没再追究,不过背地里却等着看好戏。
温琢细思许久,觉得朱承璧在感情这事上总是过于自卑温怯,虽她一时不能跟他解释明白,但任由时间去冲淡一切只会越拖越糟。
她必须做点什么才行。
午膳过后,温琢也不再顾及太后面子,稍作打扮一番,直往乾清宫去找朱承璧了。
太监通禀后,如前几日一般对温琢歉然道:“娘娘,皇上身体不适正在歇息,抱歉暂时不能见您。”
这一次温琢不吃这一套,直接迈步进门,笑吟吟道:“他身体不适那我更该进去瞧瞧了。”
“哎!娘娘!娘娘!”
温琢从前进乾清宫就是这样的,没人拦得住,也没人敢真拦。
她兀自走进暖阁时,朱承璧正蹲在地上逗一只瘸了腿的小黄狗玩。
小狗是几个月前捡的,那时他刚知道齐王和皇后的关心,心中难受不已。
一见这小狗,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就把它抱回了乾清宫。
朱承璧知道温琢进来了却装作没看见,故意不理她。
温琢也不恼,蹲在他身侧柔声问:“小狗狗叫什么名字呀?”
朱承璧面色一滞,似有几分心虚。
见他许久不答,站在一旁的何灿急忙回道:“回娘娘,啾啾,叫啾啾。”
温琢惊讶地看向朱承璧,朱承璧表情绷不住了,心虚地低下头去,避开她灼热的目光。
啾啾是二人御花园初见时,温琢给朱承璧留的名字。她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欢喜。
不是说不见我吗?怎么躲背地里睹狗思人呢?
“哦,原来叫啾啾呀,这名字有点耳熟。”温琢故意做出思索状来逗朱承璧。
朱承璧一脸赧然站起身来,板着脸道:“何灿,把狗带下去。”
何灿看温琢没阻拦,应了声“是”便抱着小狗离开了。
其他侍从也很有眼力价儿地随着他一同退下,带上了门。
暖阁只剩下帝后二人,温琢站起身来抓住朱承璧的手,撒着娇软声问道:“生我气呢?”
朱承璧僵着身子板着脸,不答话。
温琢摇了摇他的手:“别不理我嘛,你说说,我要怎样做你才肯原谅我?”
朱承璧内心挣扎,轻蹙眉心摇了摇头,用茫然失措的目光望着温琢,良久后终于道了声:“朕不知道。”
温琢心头一颤,紧紧地握了下朱承璧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道,“我没有负你。”
她真诚恳切的样子令朱承璧有些心软,但他想起前天何灿骂醒他的那番话与那些证据,心就又被一片悲凉冻硬了。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见他面容仍是冰冷,温琢亦不再多言。
现在这情形已在她意料之中,她心知这个心结不能继续放任不管,却也不能烦扰地太紧。
“对不起。”一切都是自己从前做的孽,她全都认。
朱承璧痛苦纠结地闭上双眼,心中五味杂陈。
温琢站在他背后抱了他一下,无奈地叹了声离去。
她走以后,朱承璧趴在书案上心烦意乱,静下来时,满心想的都是齐王府看到的那一幕。
那时他刚进书房,就见最里间书房的门被打开,一身紫衣金冠的齐王与穿着朴素家丁服的温琢并肩走出,一人是仿如谪仙般的清冷贵气,一人是如琢玉般的温秀灵动。
远远望去,二人皆好似不属于这个人间。
那一刻,他突然自卑极了。他们是那样般配、那样默契,虽然不过几步的距离,他却觉得和她之间隔着一层天堑一般,永远无法靠近,无法触及。
他嫉妒,发了狂地嫉妒。
可嫉妒过后,他又冷静下来。不属于自己的,永远也强求不来的。
前几日所得的一切,暖意、鼓励、幸福,原来都是一场无法深究的、易碎的梦。
正如文慧所说:“你有没有想过皇后为何突然待你就这样好了?前几日还是冷嘲热讽,与齐王暧昧不清的。”
“你不敢想对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怕一仔细想,一切就都变味儿了。”
“你这是在逃避,是自欺欺人啊!”
她的每一句话都问进了朱承璧心里,将他这些日子沉溺于温情中而强行屏蔽在脑后的一切思绪都拉了回来。
朱承璧目色悲凉,望向不着边际的殿外,良久后,对何灿淡淡吩咐了句:“搬桌子去院中,朕要画云。”
朱承璧站在院中,手握绘笔,将天上的云一笔一笔勾勒出来。
他常常想,人们都说我受命于天,是天选之子,那就说明这个世上,就算所有人都不看好我,起码还有老天是欣赏我的。至少,是欣赏过的。
可我这一日的作为,有没有辜负老天的期待呢?
许多事情有时候无法明说,但总或多或少会被表现在面容上。
天空就是老天的面容,云就是老天的情绪。
在登基后的许多年来,他不曾听过任何真心的话语,却只有老天爷不会骗他。
感觉孤苦迷茫的时候,他就会画云,将老天爷这一日的脸色记下来,也将这一日发生事情写在日记之中,如此,就能知道自己哪一天的作为让老天爷失望了,哪一天的作为又让他开心了。
然后为了老天爷——这唯一一个看好自己的人的期待,去做得更好。
如此,在凄苦的人生中,才有了一点点追求和乐趣,才不至于觉得那么孤独可悲。
可这份追求到了今日,除了聊以□□外便无甚收获,朱承璧有些动摇了。
老天爷你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我……真的会是一名好皇帝吗?
起码从登基到现在为止,还不是的。
可以后会是吗?我夜里偷偷习武,想让自己的身体更加硬朗,才能在每一次的训诫中撑住,不至于死在太后前面。
可是我耗死太后以后,真的会成为一名好皇帝吗?
今日多云,云色乌,你大概是不开心了吧。
确实,我也对自己不满意啊。
可我……还能怎么办呢?
——
温琢离开乾清宫,没有直接回坤宁宫去,在金雀的随从下,直接绕路去了御花园。
她心知朱承璧误会着自己却无从解释,忽然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一种无助感。
掌握着大盛朝命运重活一世的她,为何却连自己的命运也控制不了?
她心事重重,对周围正逐渐由冬转春的景色却毫无性质。
金雀正为帮不到她而烦恼着,忽见她眼睛一亮,竟是盯着玉翠亭角破土而出的几枝其貌不扬的细短花枝生出了笑意。
金雀不解:“娘娘为何发笑?”
明明周围的一切景物,都比这几枝不起眼的花枝更加载满即将而来的春意。
温琢上前几步,屈膝蹲在花枝跟前,目光柔软地道:“此花名叫‘云开’。”
“云开?”金雀挠头,不过是逃过花匠剪刀偷偷生出的野花罢了,怎么竟连名字都有了?
温琢继续道:“花语是——渺小的希望。”
声音仿佛与她记忆里,遥远时空中的某个温润声音叠在了一起。
那是景安十二年差不多的时刻,眼睁睁看着齐王残暴弄权,就要把盛朝推向亡国边缘的她终于彻底承认了——自己的选择是错的。
无力扭转一切的她每日活在痛苦之中,却在下定决心投湖了生之后,在御花园偶遇了已被自己因恨意蒙蔽而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傀儡皇帝朱承璧。
彼时的朱承璧正因“冰糖事件”而彻底无望夺权,正该是对她恨得牙痒痒的时刻。
可他见到她时,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一双眼睛单纯而明亮,眼中无怨无恨。
他只淡淡一笑,将刚刚摘下的一束不起眼的紫色小花递向她。
她怔怔地接过了那束小花。
他道:“此花名叫云开。花语是渺小的希望。”
她拿着那束逃过花匠剪刀而悄悄在不起眼之地盛开的紫色小花,嘴里喃喃:“渺小的希望?”
“希望不灭,终见月明。”他笑了下,负手转身,一身白衣翩然离去。
在接过花的那一刻,仿佛有一阵柔软清风,将她从前因误会而对他逐渐发酵出的恨意全然吹散了。
乌云尽散,她的心中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清朗。
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不是因为某一个人的推动才走向这深宫,走入这泥潭之中的。
不怪皇帝的承诺,不怪父亲的懦弱,不怪大哥妥协……怪只怪,天意弄人。
那天,原本打算将自己混沌可笑的一生终结在御花园一池绿水中的皇后小心翼翼捧着那束小花回了坤宁宫。
那束小花成为她昏暗生活里唯一一抹亮色,也是她心中唯一的慰藉。
她开始常常在御花园散步,盼望着见到朱承璧。
虽然见到他以后会别扭着不与他说话,可不知为何,在昏暗无光的日子里见到他,就觉得好像还可以有点期盼。
后来哥哥被齐王害死,她与齐王彻底决裂,被囚禁在坤宁宫中。
朱承璧便每天差人偷偷送来一朵云开花。
她守护着这渺小的希望,努力在悔恨自责中活下去。
却直到生命终结,也没等到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
温琢望着那几枝无人照料却仍然含苞欲放的小花,心中再次感到一阵清明。
面上颓丧一扫而空,她转头对金雀道:“回去拿个碗来。”
“拿碗做什么?”
“浇花。”
等不来云开月明,就自己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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