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三司会审,太后很早就到了。
这次特殊公审在乾清宫正殿举行,太后、皇帝;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九卿及各部门要职人员全部出席。
为了赢得更爽,太后还特许了皇后一并旁听。
各阵营人员在开审前陆续到场,站在太后那边的各个洋洋得意、胸有成竹。
站在裴毓这边的却各个面色沉沉,如将赴死一般。
——昨日程宜斐去太医院取证,竟得知最重要的证物已被毁在一滩墨汁里。
太后十分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绝望面孔,大病初愈的她红光满面,气色格外好。
只是她稍稍扭头时,余光瞥见本应更加垂头丧气的皇后竟也是神采奕奕,不禁心中一奇。
不过很快她又想明白了,皇后无法联系宫外,想来此时还不知道证物被毁一事。
想到此节她心中愈是兴奋欢喜,只等着待会儿物证呈上之时,好好欣赏皇后的精彩表情。
是惊愕?害怕?还是当场失态?
光是想想都觉得美妙极了。
熬过枯燥的案件陈述环节,太后终于等到了传物证的时刻。
太医院王太医将几本已被墨汁毁掉的册子呈于案前。
太后得意地瞧了温琢一眼,见她面上果是露出惊讶之色,不禁喜上眉梢,扬起了唇角。
她得意地站起身,走到置于大殿正中央的证物桌前,拿起一本墨黑册子,故作艰难地辨认着封面上的字。
“太医院问诊……记录?裴爱卿,这就是你们都察院找的物证吗?乌漆麻黑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呀。你告诉我,证据在哪儿?不是藏在这墨汁里吧?”
她趾高气扬地将册子翻开,凑到站在证物桌对面的裴毓脸上,有意要叫他们出丑。
裴毓面色凛然,垂眸不语。
支持废督诫的众官员亦是面沉如土,心中一片绝望。
没有证物,便是诬告,此案必败。
而此案一败,众人前程皆再难有坦途。
更重要的是,今后将再无借口废除督诫,皇帝将面临着比从前更为肆无忌惮的残忍折磨,无人再能阻拦。
便在这时,殿内响起一阵清脆笑声。
温琢从殿前加置的座椅上站起身来,一双杏眼带着调皮笑意。
“这证物当真有趣,儿臣都看乐了。”
太后回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温琢,心说她都死到临头了,有什么好乐的?
她面上堆起慈祥的笑来,嘲讽道:“前几日皇后在殿前向裴御史下跪,最终就跪出这么个证物来,不知心里头是不是满意呀?”
言外之意是,这仇我早记下了,你休想置身事外!
正得意间,她突然感觉被一道视线灼得心慌,扭头望去,坐在正殿龙椅上的朱承璧正面如寒霜地望着她,眸中泛着隐隐怒火。
明明底气十足,她却心里犯怂,下意识将视线回避开了。
——她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从前那双眼睛里只有懦弱、顺从、乞求与畏惧。
可自他熬过了上一次训诫后,那眼神里藏着的倔强、清明和凌厉锋芒总令她心慌。
好似她已被他看穿了一般,心思全部无处遁形。
“满意,当然满意啦。”太后慌神间,温琢已走到她身侧,笑吟吟地拿起桌上册子来,道:“且不说作为证物如何,这几本册子都是太医院最为重要的公册,如今全数被墨水污染,当属看管不力,怎么也该治个失职之罪吧?”
若这几本被毁掉的册子真是太医院的问诊公册,温琢是绝对笑不出来的,更别说追究什么看管不力、失职之责了。
但她早知面前这几本册子全是那日她假装摔倒,让金雀去太医院拿药时求胡太医做出来的副本。
真正的证据此刻正被胡太医好好保存着呢。
因而她半点儿也不心慌,气定神闲地看着太后表演。
甚至还想再挖个坑,把帮太后毁掉假证物的王太医也拉下水去。
温琢抬起眼皮,炯炯双目写满套路,望向正站在殿侧的王太医,“当日看管文书的值班太医是谁?”
王太医两腿发抖,狂咽口水,眼神飘忽,不知该不该认。
坐在他对面的程宜斐起身来,耿直道:“回娘娘,是王太医。”
那天是他去取的证物。
“娘娘饶命!”王太医两腿一软跪了下来,看着是在向温琢求饶,其实是向太后求救。
太后皱眉,不悦地看向温琢:“今日是督诫案的公审!你别转移话题!”
“怎么能算转移话题呢?王太医看管不力毁掉了最重要的证物,该不该追究?”温琢与太后视线对上,毫不示弱。
以为她在垂死挣扎,太后“咯咯”笑出声来,轻飘飘道了句:“那便办了吧。”
她走到温琢身侧,以一副得意姿态睥睨着她,在她耳边小声挑衅:“哀家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见她因傲慢而上了钩,温琢媚然一笑,欠身道:“太后公允。”
买一送一,这波不亏。
“臣冤枉啊!太后!太——后!!!”
跪在殿侧的王太医被两名侍卫押离大殿收监待审,杀猪般的喊冤声在他离去很久后还能隐约听到。
“皇后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太后转身走回殿前,挥起袖摆,威风凛凛地坐回金座上,“所谓物证却什么也证明不了,谁知道这是不是裴毓故意为之混淆视听?!大理寺卿,你说此案当如何断?”
“这……”大理寺卿歉然地看了裴毓一眼,起身正色道:“若裴御史再无其他有效物证呈上,则……”
“且慢。”他话没说完就被温琢打断了,“真正的证据还没呈上来呢。”
温琢今日穿的是件深青色的翟服,发髻是经她精简过的素雅样式,在铺洒着晨光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雅威仪。
她转身对着太后莞尔作揖,眸中光彩灵动。
“儿臣请传太医院胡太医,将真正的记录公册呈上。”
“什么?”太后心中警钟一鸣,“你说真正的公册是什么意思?”
温琢一本正经答道:“前几日儿臣忽而想到宫中许多公案文册的保管并不规范,甚是担心会发生此种意外,便先委托胡太医对着公册原样誊抄了一份副本。这被墨迹污染的,正是胡太医所抄写的副本。”
温琢走回案前,拿起一本册子翻开来,呈向太后。
“母后请看,册中所记内容皆是一个字体,为同一人所写。”
太后将几本册子都翻了一遍,脑中顿时如炸开般一片轰然。
全身力气好似突然被抽空,她伸手扶住桌角,用赤红的双目瞪着温琢,厉声质问:“你何时去找的胡太医?!”
副本上还誊抄着朱承璧前几天的用药记录,说明仿造时间就在这几天。
但这几天她派人处处盯着温琢,将她行踪掌握得十分清楚,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前几日不小心摔伤了,就叫金雀去取了些药。”温琢诚恳笑答。
“不对、不对……”太后面色狠戾,扶着桌案步步后退。
皇后摔伤她是知道的,可来汇报此事的侍卫并未告诉她皇后派了侍女去太医院。
温琢眸中闪过一抹狡黠。
当日侍卫扶她去乾清宫时,为了防止他如实汇报引太后猜疑,她特意提了个令他尴尬的小问题。
后宫规矩在宫里本就是个模糊的存在,不想多说多错的侍卫便在同太后汇报时有意将此节一句带过。
如此,她这招暗度陈仓才没被立马拆穿,给胡太医抄写副本争取到了时机。
朱承璧趁太后正难以置信、抱头懵逼之际,及时喊了声:“传胡太医!”
温琢对他赞许眨眼,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得皇后夸赞,他顿时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早已候在殿外的胡太医抱着公册快步走进殿内,分别向皇帝、太后、皇后行过大礼之后,将完好无损的记录册整齐地摆放在了证物桌上。
太后仍无法相信精于算计的自己竟会输给素来傻白甜的皇后,不死心地仔细翻看着每本册子,想要从中找出一些破绽来。
但每本册子上面该有的章子、印记、不同太医的笔迹都是对的,半点儿伪造的痕迹也找不出来。
她顿时感觉脑中一片嗡鸣。
督诫制度是她囚禁皇帝的牢笼、锁链和筹码,一旦废除她将彻底失去对皇帝的掌控。
不甘、惶恐、忌畏、恼怒等情绪在心口焦灼郁结,化作喉中一口腥浓鲜血喷口而出。
身着彩翎金凤袍的太后重重倒在地上,如被猎人狙中的孔雀一般,华丽的翎毛四散了一地。
“太后!太后!”
殿内众臣慌忙离座,甩起袖袍向她聚拢而去,花孔雀很快就被红蓝相间的官服遮住了。
时光好似突然变得浓稠,让这一切都显得格外缓慢。
刺在背脊伤口中的隐形绳索一根接着一根崩断开来,朱承璧缓缓地站起身,眉心轻蹙,如突获自由的笼中幼鹰一般,充满期待地望着他所向往的自由世界,却因与这世界隔绝太久而怯怯地不敢迈出脚步。
但这分怯然并非畏惧,而是肃穆虔诚、慎之又慎的一份赤诚。
他将金色大殿之中慌乱呼嚎的臣子们全印在了漆黑明亮的双眸之中,而后抬起头来坚定地望向远方,喉头一动,高声道:“即日起,废——督——诫!”
废——督——诫。
清亮的声音回荡在百年大殿之中,仿佛呼应着八年前太后在此殿上宣布开始施行督诫制度的洪钟之声。
大盛朝首创、实行了八年的督诫制度,终于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史书记载,此制度自一个女人开始,自一个女人结束。
朱承璧紧紧握住温琢的手,百般柔情与感激却不知如何向她表达。
只能深深地望着她,将她刻在清亮的眸中与赤诚的心上。
“今后,换朕来守护你。”
穿堂而过的风带着几分温柔,一对喜鹊随风飞入殿内。
不远处的枯枝也冒出了嫩芽。
凛冬已过,春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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