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净舟不在宅子里,给魏素留了封信。
大概意思是他去找他妹妹了。
至于去哪里找,小石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温净舟并没有说。
相比于魏素的心急,季红娘倒是冷静自若,摆出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净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不会做让我们担心的事,他既出了门,想必身上的伤也无大碍。夜已深了,我让人为你备上一间房,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去休息吧。人啊,可以天亮之后再找。”
魏素不咸不淡地拒绝了,踩着剑离开去寻温净舟。
最后天将破晓,魏素在小石镇西边大山脚下的一处小村落发现了又添新伤的温净舟。
朴素的茅草屋盖了两大一小的房子,旁边用竹条和竹竿支起一个棚子当做厨房,里头一位围着灰布围裙,背上还背着一个奶娃娃的中年妇人。
妇人正在烧火做饭,锅中翻炒着兔肉,馋哭了背上的奶娃娃。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用木锯做着捕兽陷阱。
而温净舟正欲离开,被三个小孩围着闹着脱不了身。
温净舟眼睛失明,待魏素攒着怒气出声才认出她,“温净舟!”
温净舟微微侧脸,而后低下了头,声音低落,唤了一声:“师姐。”
猎户一家全都看向了她,猎户又看了看温净舟,与妻子交换了个眼神欲将几个小孩抱进屋里。
“你们聊,你们聊。”
温净舟阻止了他们:“不必,我们这就走。”
妇人立刻指着厨房的大锅:“炒着有肉,留下吃个早饭再走呀,昨夜你同另一个戴着黑色面罩的仙人从狼群里救了我们村子,我们还没好好感谢你,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温净舟:“我还要寻我妹妹,不便过多叨扰。”
似想到什么,他拿出温音音的画像递给了妇人,“画像之人就是我妹妹,她走丢时穿了一件玉白狐裘,里边是一件鹅黄色的棉衫,你们若是见到了劳烦折断这只木牌,我感应到后会立刻过来。”
妇人接过画像仔细端倪,又叫来猎户,“你瞅瞅。”
猎户只一眼便指着画像十分震惊道:“昨儿个早上,我从山上猎了兔子回来时,在山脚下遇着她了!”
温净舟激动得问道:“她往何处去了看起来怎么样?”
猎户一脸愁苦,如实道:“朝山上去了,看起来不太好。”
激动之后是巨大的恐慌。
山中狼妖作祟,很危险。
温净舟立马朝山上走去,在出村落后,魏素拦住了他,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
温净舟不疑有他直接吞下。
魏素没好气的道:“这穷乡僻壤找不到好的炼丹师,这丹药只能暂时稳住你的气血,治不了你的眼睛,悠着点,别再吐血昏倒了,还有!”
“我是你师姐,去哪里之前记得写清楚!打报告!再有下次,罚你给我擦剑。”
温净舟点点头,语气却很不客气:“啰嗦。”
魏素:“……”
*
山洞内,温音音是被小雪人摇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小雪人费力地推着她,看她醒后将放在火堆旁的小碗推到她的身旁,然后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汁水。
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温音音紧闭着嘴,直摇头。
小雪人十分固执,扔掉勺子,用术法掰开她的嘴巴,抱起小碗直接往温音音嘴里灌。
“咕噜咕噜,呕……”
温音音喝完小雪人才解了术法,她一恢复自由便打干呕,眼角泛着泪花红了眼睛。
温音音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苦。”
良久,没有等来回答的温音音四处张望,没有看到荀屿的身影,再一低头便看见小雪人在地上用雪花拼凑了个字。
‘药。’
温音音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骗人!药明明是甜的。”
小雪人歪着脑袋呆住了,似乎是在思考。
于是地上又出现了几个字。
‘哪里有甜的药。’
温音音:“府里的管事给我吃的药都是甜的。”
‘她骗人,坏。’
温音音看着这四个字陷入沉默。
她从小到大身体一直很好,力大如牛,没生过病。
对生病的印象还是娘亲病重的那几日。
府里的人本来是瞒着她的,只是汤药不断的送进娘亲的房间,大夫一个接一个的进去又摇头叹气地出来,哪怕她还小,她也模糊能意识到什么。
那时娘亲的屋子烟雾缭绕,又潮又闷。
那股草药的酸苦味和她刚刚喝的确实有点像。
她想着想着眼泪不自觉地流,她忙伸手去抹,却发现自己被缠得像个蝉蛹,根本无法动弹。
这一使劲,她发现她睡了一觉,身上确实不疼了。
她欣喜地发现她应该不会死了,但她还没有好好感谢仙人呢。
她问道:“仙人呢。”
小雪人又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抓狼妖。’
小雪人拖来一个包袱,上面放着一张字条,里面是一堆药和果子。
纸条上写着:师命在身,无法带你去不周山。
之后温音音等到日暮,也没再见到仙人回来,她问小雪人:“仙人还会回来吗?”
小雪人摇摇头。
温音音沮丧地闭眼睡觉。
一连喝了三日药,温音音彻底好了,除了嘴巴有些淡以外,没有别的不适。
那小雪人在她彻底好了之后便消失了。
温音音走出山洞那日,万里无云,暖阳高照。
她向着山下走去。
两条小腿踩在雪地上盖住了腿肚子,她嘿咻嘿咻地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前进。
“哎哟……”
一个不注意,她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拍拍雪花,边拍边笑了起来,很快又转笑为哭。
五岁的孩童刚经历生死,脑子乱做一团,许多天除了一望无际的雪,和偶尔蹦哒的小动物,再无其他。
她许久没说过话了。
她一直想着刚来小蝶镇时的景象,她坐在马车内,一直趴在小窗上朝外看,舍不得闭眼。
一路行了小半月,从繁华城景到朴素村落再到一望无际的大山,她根本记不住路,只记得穿越一座又一座大山,最终来到了这里。
她知道要见到哥哥,就得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大山。
可她实在太弱了。
她一边哭一边抹着眼泪下山。
忽地,黑云压顶,电闪雷鸣。
她抬头望去,看见救过她的那位仙人正与一只狼妖缠斗。
仙人少年之姿,黑面被狼妖利爪划破,清冷白皙的面容无遮无掩,少年静立在风暴的中心,睥睨那头暴走的狼妖。
只见霜雾满天,天空恢复平静,狼妖无力地快速坠落,一道纯净无瑕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狼妖已除,剩下的尔等自行处理。”
言罢,空中再无任何身影。
温音音仰头望了许久,等到寒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她这才跪在地上,朝着仙人离开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学着记忆里那些村民的话。
“恭送仙人!”
“谢仙人救命之恩,我会给仙人立牌子,塑金身,造庙宇,日日供奉。”
她下了山,不知道回镇上的路怎么走,正犹豫着左右两条小路该怎么走时,一个妇人呀了一身,绕到她跟前来,将她瞧了又瞧。
“你是不是叫温音音?”
温音音警惕地看着她,并不回答,匆忙间随便选了右边的岔路。
“诶!别走你哥哥正找你呢!”
一听见哥哥,温音音停下脚步。
妇人折断了一只木牌,没过多久,就看见风尘仆仆赶来的温净舟。
时隔半年未见,温音音满脸都是开心,小脸笑得像朵花儿。
她小健步冲向哥哥的怀抱,兴奋地讲述她这一路的经历,她滔滔不绝,显然没能注意到温净舟早已泪流满面,以及他背后晕出的淡红。
直到她的高兴没有换来对等的回应,她抬起小脸,这才发觉哥哥的异样。
“哥哥怎么了?”
“哥哥没事,只是有点累。”
“那我们回去吧。”
“嗯。”
之后温音音每句话都能得到回应,她被哥哥牵着手走在七拐八弯的小径上。
温音音踢着腿走,在地上印出一个前浅后深的脚印,仿佛有使不完的牛劲。
“哥哥,我也想修仙,这样我想哥哥的时候就能马上见到哥哥了。”
不等温净舟说话,她自己先蔫巴了,仰着脸委委屈屈道:“他们都说我没有天赋,修不了仙哦。”
“这世上,方法总比困难多。就比如……”
“比如什么?”
“起死回生。”
温音音瞪大眼,圆溜溜的双眼似有星光照入,没有不可置信,取而代之的是醍醐灌顶。
温净舟神情如常,嘴角挂着浅浅笑意,“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音音记住,若是想,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去做便行了。”
寒风吹散他额前的黑发,那双暗沉阴翳的眼睛隐匿在斑驳暗淡的阴影之中。
温音音用力地点点头,“哥哥,我记住了!”
走了一会儿,温音音发觉他们又上了山。
温音音有些疑惑:“这不是回去的路,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她感觉握着她的大手力道紧了些,紧接着便听见哥哥说道:“我们不回去了,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别怕,哥哥有能力能养活你。”
这句话一瞬间将温音音拉到了半年前,置身处地,恍如情景再现。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嘈杂的雨夜,祠堂内发生的一切都无法透过幕布一般的大雨。
温音音被丫鬟抱着,雨点滴在油纸伞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砸得她晕头转向。
丫鬟抱着她冲进庭院迅速走上台阶来到廊下,收起伞,甩了甩雨珠。
飞溅的雨水打在温音音的脸上,凉得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不经意间一瞥,发现一抹红色身影,她立刻站直了身体,规规矩矩行礼。
“三婶婶。”
季红娘笑着朝她招手,在她犹豫时,朝她鼓励地点点头。
温音音挪动着小步子朝她走去。
季红娘莹润的手指在她额间轻点:“想不想见你哥哥?”
温音音用力地点头。
随后那只手将门扉推开一丝缝,凌厉的风声后是一声响亮粘湿的声响。
一声一声毫不停歇。
温音音好奇侧目看去,愣了一瞬后怒红了眼伸手去推门,脚底用力,作势就要冲进去。
温净舟跪在地上,鞭条打在他的背上,一片模糊血痕,鞭条被浸透了,随着挥舞,四下溅起密密麻麻的红点。
季红娘眼疾手快地抱住她,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并钳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掰了回来,正视着她。
耳边不绝如缕的鞭打声,随着声响,温音音的身体也跟着发颤,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处于暴怒之中的家主温熠宣终于停下了鞭子,厉声质问:“大哥如何生了你这么个竖子!你去不去不周山!”
少年隐忍着吐出两个字。
“不去!”
少年身形单薄,跪得笔直,傲气与固执,与他不稳的声线截然相反。
又是一记鞭响。
“你!好得很!不要以为你自学成材,在明月秘境中出了点小风头,这个家里就没人治得了你!大哥走的早,如今我是温氏家主,你作为温氏子孙,既有天赋,理应外出求学,将来才能更上一步。”
少年扬起下巴,毫不避让地与之对视。
眼瞅着温熠宣手中的鞭子散发出雷光,温如意赶忙打圆场:“唉,三哥,净舟平日沉默寡言,但行事从无半点逾矩,想来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她对温净舟道:“你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妨一说。”
少年的嗓子如干涸的沙漠,嘶哑不堪。
“我会带着阿妹离开,不再吃你们一粒米!这顿鞭子算是给你出气。”
温熠宣忍无可忍,一把推开拦着的温如意,提鞭狠狠抽了几鞭,直至少年弯了腰杆,跪趴在地,昏死了过去。
急风携雨,蹿入廊下,打湿了温音音稚嫩的脸。
屋内没了声响,季红娘抱着她来到一处角落,弯着腰笑着在她耳边她小声道:“死了爹娘又没有天赋的孩子,都会被送去家族势力庇护的地方,你哥哥是因为不想你被送走才挨的这顿打。不想你哥哥再挨打,明日等你哥哥醒来便去同他道别,前往小石镇。”
冰凉的指腹重重地按在温音音的眼尾,抹去她的眼泪。
又听她的三婶婶语气轻柔,却是不容违背的警告:“明日记得笑,说你愿意去,若是哭了,你哥哥就得再挨一顿打。”
“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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