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息的第五天，卫靖的病开始痊愈了，症状也消退了许多。他开始恢复正常的工作。
袁天佑找到工作以后，也开始早出晚归。两人的作息时间不一样，很难得才能撞在一起。而期间，袁天佑也不忘给卫靖无微不至的照顾。早晨为他煮牛奶，晚上为他烧热水洗澡。
看见卫靖逐渐恢复了健康，袁天佑也很高兴，突然兴从中来：“哥，我们好久没一块吃饭了。今天我早点下班，晚上我们做桌好吃的吧！”
卫靖一边给鸡蛋剥壳，一边看向他：“为什么？”
“你大病痊愈，我明天也能领工资了，咱俩都有喜事可以庆祝！”
卫靖看见袁天佑满脸的亢奋，一时也点了点头，“嗯，听你的吧。”
但他没想到，袁天佑对这次晚餐的重视程度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卫靖傍晚七点回到家，一推开门，还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狭窄的出租屋里弥漫着食物香，餐桌上摆着盐煎肉、肉末茄子、酸辣白菜、花生米，还有一盘切好的西瓜、旁边是一打冰镇啤酒。客厅的地板上到处都是飘落的气球，大灯关掉了，墙壁上映出了星星点点的柔光，时而变成暖黄色，时而变成淡绿色。
明明还是自己的家，但气氛好像截然不同了。
看见卫靖愣着神，袁天佑就拿起投影灯，积极地向他介绍了起来，“这是我借同事的小灯，怎么样，很好看吧？”
“还有这个……这些气球都是我一个个吹出来的，一大包才几块钱，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氛围啊！”
卫靖没见过这种场面，第一眼只觉得花哨，但袁天佑却很欢乐，拉着他挨个地介绍每样装饰品，卫靖仔细地看过以后，慢慢地觉得这些小玩意其实也挺漂亮的。
“我们以后——”说着，袁天佑突然像变魔术一样，从手里变出了一副扑克牌，“还可以打打扑克解闷！哥，你家里都没什么能玩的，要是不上班只干坐着多无聊啊。有了扑克就有意思多了~对吧？”
看到这里，卫靖再迟钝也该明白了。
袁天佑是想逗他开心呢。
卫靖点了点头，也很配合，直接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我们先吃饭吧。”
袁天佑激动地应了声：“哎！”
袁天佑的手艺依旧很好，菜肴美味得恰到好处。吃到三分饱的时候，卫靖主动拿起了开瓶器，把两瓶啤酒都给开了盖。
酒过三巡，晚风一吹，在投影灯朦胧的光下，两人不禁都有些微醺了起来。
袁天佑挠了挠腿，哗啦一声，不小心把脚边的空酒瓶子踢翻了。
他已经喝了一瓶多，打了个饱嗝，开始有些上头了。
“其实，哥……”袁天佑摸了摸肚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袁天佑’吗？”
卫靖抬起眼，看见袁天佑的耳朵已经有些发红，他开始有醉意了：“嗯？”
“我妈妈说，这是‘天佑’，老天爷也会保佑我的意思。”袁天佑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白菜叶子，“可是……这都是骗小孩子的。我觉得，名字只是代表期望吧。期望‘我可以被保佑’。”
“然后呢？”卫靖也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一边继续喝了几口酒，“期望实现了吗？”
袁天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竖起一根手指，“其实，我觉得我应该是被老天爷不小心给忘了。”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喝了一口冰啤酒。
卫靖沉默了一会，继而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袁天佑。”
“嗯？”
“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卫靖还记得，上次袁天佑对他说，自己已经没有地方去了。卫靖那会只以为，袁天佑的母亲大概是回了老家、或者并不住在本地。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袁天佑在他家里住了这么久，但卫靖却没看见过他的家人给他打来问候电话，袁天佑也更是从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一茬。再怎么说都有些反常。
而听到这个问题，袁天佑的神情也有些恍惚。
“我妈她……现在就住在这里，准确的说，应该是在东城区。”他摇了摇头，“但我已经没有家了。”
卫靖一怔，随之放下了啤酒瓶。
袁天佑见他是认真想听，犹豫了一下，最后也把筷子平放在桌上。
“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卫靖点了点头。
“从前有个小孩儿，他的父母离婚了，他妈妈再嫁，把他带去了新家。”袁天佑用手指在桌面画着圈，“不过，新家里还有一个年纪更小的弟弟，是‘新爸爸’的孩子。”
“住进了新家以后，他妈妈很高兴。为了让新爸爸和新儿子能更接受自己、喜欢自己，她花了很多心思去讨好他们。弟弟叫小空，初中的年纪，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妈妈都会尽力去满足。有时候，她还会特意跑来问小孩，现在的男孩都会喜欢什么样的礼物？那时小孩才发现，妈妈是个家庭主妇，平时新爸爸给她的零花钱，她拿出一大半都给小空买玩具了。”
这剧情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卫靖皱了皱眉。
“但一开始，那小孩还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那会在念高中，正是学业紧张的时候，住着校，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袁天佑的手指突然停下了，“发现不对劲是从一个双休日开始的。”
“那天小孩回了家，本来打算安静复习会功课的。”袁天佑回忆着，“后来，妈妈和新爸爸突然敲门进来，说‘我们去买点菜，可能晚点回来，你要是等不及了就去自己煮面条吃。’”
“他就继续复习起了功课，一不小心就到了下午三点。爸妈还没回来，连带着平时在家里蹦蹦跳跳的弟弟也不见了。他饿得不行了，才去厨房打算找点吃的。”
“可他刚打开柜橱，家门就被人打开了。外面传来一阵很热闹的说笑声，他依稀听见了弟弟的声音：‘刚才的烤羊肉太好吃了，就是死贵死贵的。爸妈，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去……’”
说到这里，袁天佑深吸了口气，手指因为酒气而发着烫。
“他吓坏了，仓促地逃回了房间里，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跟他们拉开了这么长的距离。”
话音落下后，卫靖沉默了起来。
袁天佑站在第三人称的角度去讲自己的故事，冷静的口吻下却藏着汹涌的情绪。卫靖能够理解这样的感受，在重组家庭里，面对两个孩子，怎样去一碗水端平始终是个难题。
若是换成一个不太通情的母亲……受到伤害最大的，永远都是无辜的小孩。
“不过，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但都不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卫靖抬起眼：“稻草是什么？”
袁天佑长舒口气，好像给自己壮胆似的，大抿一口啤酒，“是因为……后来弟弟上了高中。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到了爸爸妈妈的谈话。怎么说呢……”
袁天佑顿了顿，脑海里浮现起了一幕幕熟悉的画面。
“我打算去西区再给小空买套房，就当老婆本了。现在这套就当咱们的养老房了。反正以后也都是他的。”
“你现在就在想这么远的呀？”
“那当然了，孩子长大很快的。早点规划起来，总归是好的。”
“那……那天佑呢？天佑也快念大学了，将来也会处对象……”
“呃……这个嘛。两套房都已经分掉了，哦……你离婚的时候不是还带了辆车么，那就留给他啊。”
……
想到这里，袁天佑揉了一把眼睛。
“那时候我才算是彻底醒悟了，其实新家里一直都没有我的位置。”
说完，他长叹了口气，接着趴在了桌上，在手臂间拱了拱脑袋，不再动了。
“唉……算了，不说这个了。每次说起来，气氛都怪怪的。”
卫靖却恍惚地出了神。
他认真地听完了袁天佑的叙述，一时间，回想起了很多的事。
“那五千块钱是我全部的家当……我没有地方去了。”
“其实新家里一直都没有我的位置。”
“哥，你真是个善良的好人。”
……
卫靖放下了啤酒瓶，忽地如梦初醒般。原来……袁天佑初来他家时，那些看似过分示好的行为……其实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吗？
他在新家里遭受冷落……所以，才会分外珍惜卫靖这个仅剩不多的“去处”么？
卫靖的睫毛动了动，忽地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融化。
袁天佑见他许久不说话，眨了眨眼睛，小心地问：“哥，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卫靖下意识就否认了：“不会。”
“嗯，那就好……”
卫靖看着袁天佑朝自己温柔地傻笑着，忽感有种微妙的情绪正在滋生。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好用行动来说话。卫靖最后伸手给袁天佑开了一瓶啤酒，递在他面前。
袁天佑一愣，卫靖就举起自己的，再和他碰了杯。轻轻的一下“碰”，那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卫靖在无声地安慰他。
袁天佑突然感觉鼻子一酸，“谢谢你，哥。”
他举起酒瓶想对瓶吹，不料胳膊肘猛地把卫靖的手机撞了下去。袁天佑怕摔坏了，立马弯腰去拿，“啊，我帮你捡。”
手机还亮着，袁天佑触到屏幕时，无意中划开了通讯录，上面记录着零星的联系人，以及最近的通话记录。
袁天佑喝迷糊了，“哥，好像有人给你打电话了。”
“谁？”
袁天佑顺势多看了一眼，“好像是徐熙，咦，不对啊，上一次通话时间是五个月前……”一眨眼睛，冷不丁地反应了过来，“啊，徐老师。”
对上卫靖的眼神，袁天佑的酒意瞬间冷静了不少。
“……哥，还给你。”
卫靖接过了手机，盯着发光的屏幕，眼里涌动的情绪也加深了几分。
他知道，上次他通过那张照片和袁天佑吵了一架，袁天佑到现在大概还顾忌着这件事。
“上次情绪有些激动……因为照片上的人已经过世了。我没想到……还会突然发现她的照片。”
接着，卫靖的眼神黯了黯：“当时，我把她的遗物全部整理好一并火化了。这张照片……可能是最后落下了。”
听见“过世”、“火化”两个词，袁天佑一抖，脸色一时很是复杂。
他犹豫了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烧掉呢？留下来，也许还有个念想……”
卫靖的表情有些复杂，“这是她的要求。”
袁天佑有些惊讶，想了想，又难过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本来今天做这些……是想让你忘掉烦心事的。结果我自己发起牢骚了，现在还……”
听见了袁天佑的话，卫靖犹豫了一会，突然伸出手——像哥哥对弟弟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感觉到头发被人碰了碰，袁天佑仿佛受惊般抖了一下，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伫着。
卫靖忽然问：“你想我开心？”
袁天佑怔住了，“嗯？嗯、嗯啊。”
卫靖收回了手，“那就别总说我了，聊聊你吧。”
袁天佑更惊讶了：“嗯？我？”
“比如，你喜欢吃什么……”说着，卫靖又抓而拿起了桌上的扑克牌，“你平时喜欢玩这个吗？”
卫靖这是在主动关心他的事么？还是……在转移话题呢？袁天佑眨了眨眼睛，但也很配合地认真回答了起来。
“我不挑食，但是一定要说的话……我很喜欢吃玉米。烤的，煮的，都可以。”袁天佑战战兢兢地吞了口口水，“打牌是偶然间学会的，其实我的兴趣很少，我想……做饭大概是一个？”
卫靖点了点头：“你的厨艺确实挺好的。”
袁天佑脸一红：“！……谢谢。”
一旦话匣子打开了，聊天就不再是一件难事。接下来，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讲了下去，如同一对默契的朋友，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到了后面，气氛越发地融洽了。
袁天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和卫靖也可以聊这么多话。
到了最后，夜逐渐深了，袁天佑也不胜酒力地喝趴下了。卫靖最后抿了一口啤酒，开始收拾残局。
他把脏碗筷都放进了洗手池，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又脱口道：“对了……过几天，我可能要回老家一趟。”
袁天佑还醉醺醺的，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卫靖说的“老家”两个字，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追问道：“那、那你这里的工作怎么办？还有……房子、东西……”
“工作？”卫靖没听懂，皱着眉说，“回来可以继续。”
“……唔，”袁天佑这时才反应过来，红着脸揉了揉眼睛，“我误会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卫靖沉默了一会。
“我母亲的忌日快到了，我回去只是为了这件事。”
“忌日？”
袁天佑微微睁大了眼睛，卫靖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件事。
卫靖犹豫了一会，继而解释说：“我可能会去很久，因为……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袁天佑恍惚地应了一声好。没想到，下一秒，卫靖顿了顿，又接着犹豫地问，“如果你愿意的话……”
愿意？愿意——袁天佑一下清醒了。
等等，卫靖这是希望自己能陪他一起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