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咸的海风从海岸线吹起,浪花一个接着一个翻起又落下,海鸟吹着清脆的哨子从远处飞来,在他们头顶盘旋许久之后又飞向远方。
叶行站在甲板上,单手撑在栏杆上,脸色苍白地看着底下翻涌的水花,仔细看得话他眼中有着明显的嫌弃。
海上的风带来的水气将他额前的头发润湿了,要放在平常他绝对会拿纸巾擦一遍再用水冲洗接着用毛巾擦拭干净,最后还会喷上一点他惯用的香水来遮掩住上面曾经残留的味道,而他现在却没有精力去臭屁这些,晕船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让他身心俱疲。
刚开始看到海的兴奋此时也被磨了个大半,现在的他只希望这船能够早点到岸。
今天没有太阳,天空雾蒙蒙的,只在天与海相接的地方留下些许亮色,就像是孩童用灰色蜡笔在纸上信手涂鸦,色彩并不均匀,却有种恰到好处的舒适,不会带给人太过于浓重的窒息感。
船还在悠悠晃晃地往前开,叶行用手捂着自己的胃,那股熟悉而恶心的反胃再一次冲上肺腑,然后此时的他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了,只能干呕着,就连嘴里都带着点酸味。海面上轻轻吹起一阵风,带了点鱼的腥味,这让叶行更加想吐了。
“哥哥,你都不会晕船的吗?”叶行愤愤不平地问站在他旁边的苏辰。明明同样是长时间生活在内陆的人,为什么他的晕船反应这么大,而苏辰就很舒适,甚至还很享受?
苏辰与他截然相反。他身体放松地半倚在栏杆上,偶尔海鸟来时他会抬起眼细细地看上那么一眼,但更多的时候是低垂着眼,静静地感受海风对他的抚摸,手里拿着要递给叶行的水,俨然一副出来度假的悠闲样子。
苏辰到是很坦然地说道:“晕啊。”
“?”叶行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呕出了声,之后更是干呕不止,无奈之下只得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苏辰将手中的水递给叶行,然后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往后理了理,抬眼望向广阔的天空,语气轻柔地说:“我啊,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海风了。”
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刚闻到海风里的味道时还有点难以接受,明明这是他懵懂孩童时期和青涩少年时经常闻到的味道。他记得每当海上吹来带鱼腥味的海风时,他哥苏寒就会带着他和苏墨到离他们家最近的海涂上捡田螺,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却能让他和苏墨开心一整天。特别是苏墨,他会那天会说好多话,尽管语无伦次,尽管表达不清,但是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开心。
后来还加了个宋老师,他们俩人玩得比孩子还要孩子,那是他见过苏寒笑得最轻松的一次,可是之后再也没看到过,直到他走了都没有看到。
叶行下船的时候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刚踏上实地的时候腿都是软的,然后又是一阵反胃,就弓着身子就朝着旁边的垃圾桶干呕。他向来挑食,飞机餐他更是碰都不会碰,所以胃里存货自然是没有多少。方才在船上差不多都吐完了,只剩下胃酸在食道里翻滚着。
苏辰一直在旁边等着,没有出声打扰和催促,偶尔的时候会递上水和纸巾。
叶行很瘦,在他低头的时候脖颈那处就会凸出了一块很明显的骨头,加上晕船的缘故,暴露在空气的皮肤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粉色,包裹在那块凸出的骨头上,细碎的发尾附着在上面,竟有种暧昧地凌厉感。
苏辰无意中瞥到了那一块儿凸出的骨头,然后飞快很快将视线挪开了,喉结上下动了动,一股莫有的情绪升上心头,细细品味下,是心说不清缘由的心虚。
叶行直起身,摸了一把自己额前的头发,差不多已经干透了,但是那股若有若无的鱼腥味还萦绕在鼻尖,也不知道是空气里的还是头发上散发出来。他伸出手捻了捻自己的发根,眼中的嫌弃表露在了面上,还带了点不爽。
叶行脸上的嫌弃越发地明显了,不爽的气息穿破了空气中的鱼腥味,他眼睛没有什么温度,一直勾起的嘴角此时也紧绷着,这使得他本来就凌厉的线条又增添了几分戾气,像个玫瑰般长着妖艳的花却带着最锋利的尖刺。刚刚还有些路人因为他的长相频频向他看去,而现在有人路过他身边都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生怕被波及到。
叶行越想越不爽,那点鱼腥味简直是个定时炸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醒着他这个味道曾经在他头发上停留过,叶行甚至生出了想要把这头发剪掉的想法。
这时候一双手出现在他视线里,细长的手指间是白净的纸巾,柠檬的清香一点点升起,赶跑了鼻尖的鱼腥味,他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苏辰对他说:“空气里的,不是你头发上的。要是实在难受的话就擦一下,等到了就可以洗了。”
他的语气太过于温柔,低沉还带着些苏音消融在海风中,这种刚刚好的距离加上这种声音,就特别容易给人产生他在耳边低语的错觉。
叶行没有立刻接,反而看着苏辰的手出了神,那是一只指甲修的很圆整,很干净生得十分好看的手,因为递东西的动作他手上的筋骨突了出来。不知道为何叶行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双雪白雪白明显还带着孩子稚气的手,那双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
他听见有人奶声奶气地说:“我找到了,你别伤心了好不好?”
“好。”叶行没头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嗯?”苏辰有些发懵,并不是很能明白这一句“好”是什么意思。
就见叶行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再一次出现了那种脆弱的神情,不过转瞬即逝。他说了句“谢谢哥哥”之后就接过了苏辰手中的纸巾。
在柠檬香接触到发梢的时候那一直绷紧的嘴角终于放松了下来,恢复了往日嘴角上扬的状态。他嘴角其实挺有特点,就光看他扬起的嘴角的话,会有一种含情的感觉,只是个情还得加个色字。
叶行擦完头发后脸色才稍微好一点儿,可是脸还是很臭,他将之前一直挂在裤子上的帽子解下来一个利落的反扣扣在了自己头上,然后对苏辰说:“哥哥,我们走吧。”
也不知是何缘由,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步行,并没有叫车。
苏辰和叶行并肩走在了这条贯穿他儿时所有记忆的街道上,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给人一种他们俩很熟悉的感觉,又能很好地给俩人造成一点暧昧感,却又不会显得很突兀。
淡淡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着。
街道旁边是各式各样的商铺,有卖衣服的,有开超市的,还有各种的流动摊点。
他们有的是开了个卡车,在拉板上铺上厚厚的红布,将所卖之物归置在上面,然后在上面又用红布盖着,只露一角出来。还有的更简单,直接在街道旁找到一处人流量多的空位就行,城管还在远处的时候他们就可以直接踏着三轮奔向另一个流动点。
苏辰看着眼前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场景,一时有些恍然,街道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来来往往,零零散散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停在街边,车声人声混在一起,很是嘈杂却也很熟悉。电线还是记忆中那样交错纵横地划破天空,有几只叫不上来名字的鸟从远处飞来,扑棱了下翅膀停在了电线上,算作小憩一番,杆子上还有贴着各种各样的小广告。
只是电线杆下的道路翻新了,铺上了红黄相接的砖块,附近的老房子也被拆了个大半,甚至有着贴上了危房的标语。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又仿佛变了个彻底。
估计是头发被海风中水汽润湿的缘故,在路上叶行兴致一直都不是很高,连往日常有的调侃也消停了大半。
刚开始的时候俩人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来俩个人都没有再开口,就这么静静地走着。
“啊,你是小辰吧?”他们经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摇着蒲扇坐在店外面小凳上的婆婆叫住了苏辰。
苏辰驻足觉得那人有些熟悉,细想了下,然后微微弓下腰,犹豫地问到:“王婆婆?”
“诶,诶,”王婆婆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堆满了笑意,笑着就要站起来。苏辰连忙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她撑着苏辰的双臂,用着慈祥的目光细细地打量着他,而后似感慨又似欣慰般嘟囔道:“都长这么大了啊。”
苏辰轻笑了声说:“毕竟都过去好多年了。”
“是啊,好多年了。”王婆婆用手比划到自己腰的位置上说,“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这么点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长这么高了。”
王婆婆曾经住在他们家楼下的一位独居老人 。平时就卖卖水果什么的,到也不是图钱,就是让自己有些事做不至于那么无聊。
“你哥他也走了那么多年了……”
她这么突然提起苏寒,苏辰有一瞬间的愣神,他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苏寒了。当初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把他当做变态一般看待,对他趋之若即,提及他时脸上动作里都写着嫌弃和恶心。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只能把苏辰送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除了他和苏墨就没有人再念及苏寒了。
王婆婆又说:“当初也多亏了你哥。我老婆子这店才能开到现在。”
当时的坎城就是一个没人管的破落小渔城市,秩序特别混乱,经常有另一块儿混社会的人来这儿搞事情。
他哥呢又是在这一片儿混大的,算是这一片儿的头头,旁人都不怎么敢惹他,也不敢动手,因为动手了他哥会打得更狠。
那些人怂他。所以只要他出来露一面,话都不用讲那些人就会灰溜溜地跑了。
而王婆婆是个老人家,又是个无依无靠的,那群小混混就特别喜欢在王婆婆的水果店找事,所以王婆婆算是他哥护过最多的人了,再加上住楼上楼下的,一来二去就熟悉了不少。
她虽然上了些年纪但玩心比谁得都大,特别喜欢逗苏墨。偏偏苏墨又是个闷葫芦,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苏墨越闷着,王婆婆就越喜欢逗他,还变着花样来逗他。后来苏墨被逗烦了,就会推苏辰出去帮他顶一下。
“这是……?”王婆婆注意到站在在他身边没有说话的叶行。虽然他半低着头,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个长相俊美的孩子,但是这孩子的帽子怎么是反戴着的,看着像刚从学校逃课出来的不良小少年。
苏辰说:“这是我……”
苏辰停顿了下然后开了口,叶行也在此时说出了声,两道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朋友。”
“男朋友。”
“啊?”毕竟年纪大了,这两道声音又重合在了一起,王婆婆没有听清俩人说的话,只依稀捕捉到朋友俩个字眼,于是笑容和蔼地说:“好啊,朋友好啊,小辰也有朋友了啊。”
“哥……阿辰以前是没有朋友吗?”叶行问。
“小辰啊,刚来的时候比小墨还要闷,经常一个人待着,身边除了个小墨之外就没有同龄人了。”王婆婆絮絮叨叨地说,“后来时间长了,就只能见他一个人,就那么大点的小孩,一个人坐在楼梯上,看上去就是个小可怜。幸好啊,现在的小辰也有自己的朋友了,不是那个躲在楼梯间发呆的小孩了。”
“当时也不能算是一个人。”苏辰说,“我还有我哥呢。”
“是了,你当初可黏你哥了。”王婆婆用苍老慈祥的眼光看着他,“你这次回来肯定是有事情要忙吧,老婆子就不浪费你时间了。记得忙完事情之后来老婆子家吃饭,我给你煎蛋饼吃。”
苏辰嗯了声,与她说了些让她注意身体的一类话,然后就与她告别了。
在路上的时候叶行问他:“哥哥,你小时候就一个人啊,真的没有朋友?”
“嗯?”苏辰说,“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心疼心疼你嘛。”叶行说。
“不能算是一个人,”苏辰,“但朋友确实没有。”
当时他刚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他本身也不是很张扬的性格,又因为他母亲的事,他那段时间都阴沉沉的,不愿和别人交谈。这里的人多少都带点看客心理,每每看向他的眼神中都带点窥探,后来长大之后他越发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试过融入却没想到更加被排挤在外。
而苏墨从小心理上闹了些毛病,不爱说话,只愿和苏寒亲近。别人一靠近他就会发脾气,到处摔东西。后来虽然和他熟稔起来,但还是不愿与他亲近些。苏寒时不时就要带苏墨去医院复查,有时候顾不上他,所以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经常是一个人坐在楼道里等着苏寒和苏墨回来。
“那一定是我哥哥长得太好看了,他们嫉妒。”叶行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都亮了,骄傲的意味流淌在眼神里。
苏辰看着他脑子里却浮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偏爱白衬衫,又喜欢宽松的,燥热的夏风吹起他衬衫的下摆,阳光将他的影子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不能再想了,苏辰微微地晃了晃头,将身穿白衬衫的青涩少年藏在了脑海最深处。
“过生日……买蛋糕……”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爷爷佝偻着身子,在前方走走停停,又来回打着转,最后竟跌跌撞撞地撞向叶行,嘴里还嘟囔着“蛋糕”。
叶行还偏着头与苏辰说着话,一时被撞了个满怀还有些发懵,刚想问他有事没,却没想到他一把就抓过叶行的手腕然后喊他:“小孙儿。”
“?”叶行彻底懵了,他说:“我不是你孙子。”
可老头子依旧固执地喊他:“小孙儿。”
这老头莫不是想碰瓷,这年头碰瓷都兴这种了吗?认孙子?
这老头力气还挺大,抓的他手腕有点疼,想挣脱却被抓得更紧了,他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我不是你孙子。”
老头依旧嘟囔着小孙儿,叶行无语,趁老头不注意地时候抽了下手,却没想这老头反应还挺快,一把就把手拽紧,让他半分都动弹不得。叶行手腕被拽处出现了一大片红色的印记,无奈之下他向苏辰投去了个求救的目光。
苏辰被这一变步给逗笑了,自他认识叶行以来,他一直是游刃有余恣意的模样,还未曾见过他这么无措过。刚想出手解救的时候,叶行突然做了个等下的手势。
老头声音很糊,像有什么东西含在了嘴里,叶行弯下腰凑到他跟前才勉强听清他说:“小孙儿今天生日,爷爷接你回家。”
听到这话,叶行停下了挣扎的动作,声音有些哑地问道:“什么?”
“今天你过生日,我给你买了蛋糕,”老人说得很慢,语气里有着恳求,“小孙儿,我们回家好不好?”
“……”叶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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