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有友如此

杜安平久违的做了梦。

他久违的梦见自己去世已久的父亲——他的父亲杜常冉温和又执拗,近二十年了他入梦的频率屈指可数。

人人都说他们父子俩像,不仅长得像性子也像,他一直都这么以为。

青年死死盯着面前男人——他和长大后的杜安平并不很像,容貌算不上俊美但看上去十分清爽舒服,周身气质极其温和,与瘦削的身姿相匹配让他看上去极其好欺负。整个人如同一个人形的白面团子,白白软软嫩嫩,怎么弄都不生气。

杜常冉从小学到大,博士毕业之后直接在A大教书当老师,甚少接触社会上的事,在他眼里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事也不过是买菜的时候商贩偷奸耍滑给了他烂菜叶所以眼神极为明晰清亮没有一丝阴霾,快三十岁的人了活得像个孩子。

这个“大孩子”把他的围巾系紧,笑容灿烂,“安安要不要吃糖葫芦?”

彼时大雪纷飞,片片雪花悉悉落下,天地都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现在才十一月份,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南方孩子见到雪的概率很小,两个人都有些兴奋,他高举着小手去接雪片。他的手小,雪花很快就在他手里聚成一小堆。

“哈!”年幼的男孩兴奋的哈出白气。

卖糖葫芦的小车就在对面,男人看着脚底被踩成薄冰的地板,往日并不遥远的距离此时如同深渊断崖。

尽管雪才下了半个小时,但是车来车往将没来得及铲除的雪压得严实,走在上面一个不注意大人都会摔个屁股墩更何况这么小的孩子?

于是父亲弯下腰很认真的对孩子说:“地面太滑了你就站在这里等爸爸,我马上回来你别乱跑。”

男孩很乖的点头。

杜常冉小心走到对面去买糖葫芦,正准备回来的时候突然看见珠宝店橱窗里展示的一对珍珠耳环——今天恰好是妻子的生日,他们会大老远的跑到H市也是为了给回不了家的妻子一个惊喜——所以他顺理成章的买下耳环。

男孩果然安安静静的在原地等待父亲回来,杜常冉高兴的举着手里的糖葫芦,“喜欢吗?”

他买了最大的一串,琥珀色的糖衣包裹红彤彤的山楂,本该是核的地方被掏空塞了核桃,诱人极了,男孩立马原谅了父亲。

他站在原地等待那串糖葫芦来到,但是没有。

那个年仅五岁的男孩等不到他的糖葫芦,那双漂亮的,眼角微微勾起的黑眸倒映出父亲倒在雪地的身影。

那个还未满三十的男人静静的倒在地上,他今天穿着深色风衣,专门摆弄了大半个小时的头发乱糟糟的贴在他白皙修长的脖颈,雪花飘到他单薄的身体上像濒死的蝴蝶,没发出最后一句哀嚎就匆匆离开尘世。

雪,下的好大。

脚步声,喧哗声和救护车的声音不停穿过他,遥远而悠长,最后皆化作细碎星屑随风远去。

有人将他抱起一同送入救护车,刚刚还鲜活的,给他买糖葫芦的人冰冷苍白的躺在担架上,里面尽是他看不懂的冰冷机器和白花花的人。他们都穿着白衣服,机器吵的他头昏,滴滴滴个不停,人也是,每走一步都让他心惊肉跳。

小小的他缩在角落里看着忙碌的人群,他还太小还不懂死亡的含义,他只是在想爸爸什么时候起来给他买糖葫芦。

等腿蹲麻了,其中一个医生用小手电去看爸爸的眼睛,看了一会说:“已确认病人脑死亡。”

巨大的沉默笼罩全车,在场没有人再开口。

“唔。”男孩小心挪动身体,脚已经彻底麻了,只觉得半边身子都不属于自己。

就因为这小小的动作让旁人注意到他,“你是谁家的孩子?”

“爸爸。”他指着躺在上面的人。

其中一个女人蹲下身子,正对上他的眼睛,“他是你爸爸?”

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五岁男孩的脸,“是呀!姐姐。”

女人看着这个不知道发生什么的男孩犹豫开口,“你的爸爸刚刚已确定脑死亡,很抱歉我们并没有救下他。”

男孩懵懵懂懂,“他还不起来吗?”

“……”

“他不会起来了。”

“那我没有糖葫芦了吗?”

“……没有了。”她看上去想哭但还是忍住了,“他不能再买糖葫芦了。”

“因为我想吃糖葫芦?”他很奇怪,“那我以后不吃了,他可以回来吗?”

“……对不起。”

为什么老是说对不起?

他环伺周围,所有人眼神都带着怜悯和歉意,只有躺着的那个人安安静静。

“爸爸?”

他握住父亲冰凉的手,除了中指上有长年写字留下的茧子其余的地方光滑柔软。

但是冰冷一片,比雪冷。

“爸爸?”男孩想去推他,医生制止了他,“你还有其它的家人在吗?”

男孩眼神迷茫,“妈妈。”

“有电话吗?”

除了自己的生日杜安平背得最熟的就是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了。

一五一十的背出电话号码但是一直无人接听,打到最后甚至电话关机。

“没人接。”医生对赶到的警察说。

确认死者身份后警察打电话给他姑姑,这次倒是很快被接通,大半夜十一二点他姑姑从床上爬起来,坐最早的一班车,连夜驱车前往,将将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到医院。

医院没有多余的床位给小孩,杜安平睡在医护人员的办公室的软椅上。

喝着叔叔阿姨买的牛奶他姑姑闯了进来,这个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惨白着脸,手里的名牌包包被捏得变形,她小声叫唤着侄子哥哥的名字最后被带到医院的停尸间。

杜安平拉着她的手,很凉,很抖,也抓得很紧,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变成蝴蝶飞走了。

白布掀开的一刹那,哭声也响起,捏着的手被长指甲划伤,有点痛。

她死死抱着侄子,赤红的眼睛令人想死濒死的母兽,怀了是她最重要的宝物。

“安安,安安……”她叫着侄子的小名,她叫一声他应一声。

天底下仿佛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她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似乎想找出什么与记忆里并不相符的事物来反驳,来质疑。

但是没有。

一点也没有。

大哭一场极为损耗体力,女人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准备处理哥哥的后事,这时救助哥哥的医生走过来。

他看着不远处喝着牛奶的男孩,将目光移到女人身上,“你好,我是那天抢救你哥哥的医生。”

“你好。”她脸色很难看可还是维持基本的礼貌,“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医生斟酌开口,“请问您知不知道创伤后应激障碍。”

“略懂。”

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PTSD。

“您的侄子,很可能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正安静看动画片的侄子,桌子上满是剥开的糖纸。

“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现在的状态很像。”医生说,“注意力不集中,麻木,睡眠质量很差。”

“现在他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理解了之前的事,就……”医生的话没说完,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女人白着张脸,想挤出个感激的微笑却无果,好在医生也不在意,“好好珍惜眼前人。”

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对这件事已经看得很轻了。

处理后事并不简单,她忙碌了好几天,期间也给白如打过几次电话但是一直没人接,最后一次自动挂断后她再也没有尝试找人,带着哥哥侄子回了家。

其中一位以另一种模样。

而另一位……杜安平眼里满是惊恐,嘴唇剧烈颤抖,恨不得找个角落藏起来,稍有风吹草动就瑟瑟发抖。

家里人已经知道杜常冉的意外,几个老人天天以泪洗面,偶尔想起又是一阵泪流,结果又见到大孙子变成现在这样更是难过,直喊老天作孽。

白如一直没有消息,就连杜常冉的葬礼都没参加。

这两人性格差别其实相当大,杜常冉随和文雅,白如野心勃勃,他想过宁静的生活,她渴望更大的舞台。

杜常冉对白如再好不过,她想创业就拿出积蓄全力支持,她想去更大的舞台就任由她离开去了远方,一家人聚少离多,杜安平五岁了见妈妈的次数屈指可数。

一家三口,都快和陌生人一样了。

白如的事业越来越好,三人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他们最多能在财经频道看见她潇洒有气势的背影。

他很高兴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她分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给他,不出意外的话两个人能这么相敬如宾的一辈子。

可是老天爱看悲剧。

失控的刹车,偏离的轨道,一条年轻的才华横溢的生命转瞬即逝。

杜常冉英年早逝,从此杜安平和白如这对母子离心,本该成为A大教授的男孩一脚踏入商界。

杜安平悠悠转醒,他躺在柔软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只手摸向床头柜,打开手机,白光打在他森白的皮肤上近乎透明。

杜安平:【我想去e国。】

这个时间点还醒着的除了熬夜打游戏的就剩下熬夜加班的了。

所以墨淮回复:【?】

这个“?”包含的意思有很多,简单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你有病,大半夜发什么癫,另一种则是现在?

【嗯。】

墨淮:“……”

真发病了?

然后他老老实实回复:【我订机票。】

于是半夜两点,两个大男人提着两个背包坐上红眼航班飞到遥远的e国。

“你还真陪我半夜发疯啊?”

好家伙他知道自己半夜发疯。

墨淮打着哈欠,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胡诌乱扯:“陪陪陪,刀山火海都陪你去。”

“十八层地狱也陪?”

“十八层地狱,”他打了个哈欠,“十八层地狱我把你捞回去。”

“然后呢?”

“给你两个大嘴巴,别什么地方都想去。”

杜安平一愣然后笑出来,这家伙可真是,和他说玩笑怎么还当真了。

可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被重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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