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您方才所唱的是什么曲子，我从未听过”柳锦如此时心已无望，自知走不出去，在被官兵发现之前索性放松些，不想死之前还是这样的哀伤。

老人抚着灰白的胡子，娓娓道来，“从前，有一个大富大贵之家，第一代人，勤劳一生，积累了三世也花不完的财富，第二代的孩子，一个多才心善却无心继承，一个资质平庸却心狠擅妒”

“有一天，其中那个善良的孩子爱上了一个飒爽英姿的江湖女侠，他们浪迹天涯，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女侠不被这富贵人家接受，她为了孩子过上好的生活，将孩子交给了丈夫，自己孤身离去，她不想回到家里，失去自由，她站在城里的墙垣上，抬头望着天，直到她看见一个可怜的乞丐，她心地善良，将自己的外衣脱给了乞丐，用手从墙垣上伸下来，递给他”

柳锦如越听越不对劲，他说的故事，怎么和自己、飘柳院，如此相像，自己此时的手也正从墙下伸下来，和他说的故事里的女侠一模一样。

老人望向柳锦如，盯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瞳，记忆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雪夜，依然是这样的冷。

“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麻烦？”老人突然问道她。“老朽在这城里还有些人脉，说不定能帮帮你”

李文山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二十年前的那位好心的女侠，那时自己失去一切财富，每日拾烂菜为生，穷途末路之时，冷的在墙后瑟瑟发抖，是那个善良的女子，给了他久违的温暖。

从此，他团结身边乞丐，自己有一口饭吃，身边人就都不会饿死，李文山为人善良大度，深得众人敬佩，最后成为九洲丐帮帮主。

世道不好，只能东奔西跑，如今丐帮人越来越多，开销也大了，这么多年练就的武功也只能用来街头卖艺赚钱。

“我是将死之人，还是不要牵累您了”柳锦如微笑着，老人看起来穷的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自己的事还是不要牵连其他人了。

“二十年前，我走投无路，每天捡烂菜为生，也是这样寒冷的冬，我在墙下靠着，觉得自己要死了，一位女侠在这里，给了我一件御寒的冬衣，她说天下之事，没有所谓的绝路，只怕自己认为那是一条绝路，心死了，生路也成了绝路”

老人的话是在规劝柳锦如，柳锦如无言，静静地低着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姑娘若是有胆，心未死，不妨信一信老朽，总之，也不会有比死更绝望的事了”

老人说的话句句真诚实在，已经走上了死路，没有比这更绝望之事了，不妨大胆，去闯一闯试一试万一呢，万一还有出路呢？

“您……您与我素未谋面，怎么愿意帮助我？”

“哈哈，世间之事，皆有因果，我也没问姑娘为什么要赠与我冬衣御寒呢”老人畅然地笑着。

柳锦如明白他的意思，两人此时的行为，哪有什么原因呢，都是出自那个“善”字罢了。

柳锦如跳下墙垣，对老人恭敬地抱拳行礼，“前辈可否助锦如出城，我有要事需前往北洲，日后相见，前辈若有所需，尽管开口，锦如定当全力相助”

“姑娘且同我来”李文山当即就带着柳锦如走，柳锦如跟着老人，穿过一座旧庙，又从一座小院的后面穿过，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处破败的客栈后院。

柳锦如一到达，一大群和老人打扮相似的乞丐蜂拥而来，一个个作揖行礼，不过不是对柳锦如，是对她身旁的老人。

“姑娘不用拘谨，都是我们拜过把的兄弟姐妹”老人慈祥地说道，“大家伙来和这位姑娘行礼”

柳锦如慌忙摆摆手，“不必不必”，话还没说完，一群乞丐已经开始和她行礼作揖，柳锦如只能匆忙地回礼。

“今日，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日出之前，护送这位姑娘出城”

“好！”“没问题”……

一众小乞丐答应地非常快，柳锦如还是有些犹豫，“前辈，我们萍水相逢，诸位兄弟姐妹也年轻，现在满城都贴了我的通缉画像，四处也是追捕我的官兵，您真有让我出去的办法吗？”

李文山今日出门，见到柳家被满门抄斩，又见到这位女子的长相样貌，自己的猜测果真没错。

“我果真没有猜错”李文山看着柳锦如，很是开心。

“什么？”

“姑娘真是那女侠的孩子”李文山眼里含泪，今日见柳家满门抄斩，想起那女侠的孩子也在其中，正哀叹不已，如今见她性命还在，心才安定下来。

柳锦如方才就觉得老人所说的女侠是她娘顾红叶，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猫妞，去把我的铁饭碗拿来”李文山叫着一个小乞丐。

“是，帮主”

那小乞丐身形瘦小，跑步极快，三步两步就把老人要的东西拿来了，虽然此地破旧，可老人手上拿着的东西却干净无比，一个崭新锃亮的木盒子，老人打开，里面是一个锃亮的铁碗，上面刻着一个“李”字。

“您就是丐帮李帮主？”柳锦如方才以为，这老人是乞丐中的长辈，众人就尊敬了些许，如今才知，他是先前自己在《九洲风云集》里见过的李帮主，难怪他气质非凡，破衣草鞋掩盖不住一身庄肃的气派。

老人朝她微笑地点头，随后，打开木盒子，“苍天在上，今日我丐帮帮主李文山，将这铁碗赠与这位姑娘，九洲姐妹弟兄，自此听她所号，如有违背，众棍打死！”

一众人群，包含柳锦如，震惊无比。

“帮…帮主，这姑娘我们从未见过，你怎得将丐帮的传位宝物给她？”

“是呀是呀，猪妞还没回来呢！再怎么着，您也得找个自己人吧……”一个小男乞丐嘟囔着。

李文山神情肃然，没有说话，只是扫视着人群，就让一个个小乞丐都闭上了嘴，无声的威严让众人都没敢再说一句话。

“前辈，锦如一介书生，接不了贵帮重任，还请前辈收回成命！”柳锦如抱着拳行礼推辞。

李文山长呼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没有这位姑娘的母亲，我李文山活不到今天，我不去召集乞丐，挨家挨户乞讨，丐帮哪有今天！如今日子好了，有地方住了，怎能见利忘义，这不是我们丐帮的做派，不接受的，尽管离去，我李文山绝不强求”

众人见帮主如此坚定，没人再多说，见四下无言，李文山拉了柳锦如在一旁，“姑娘可愿告诉老朽姓名”

“晚辈柳锦如，母亲顾红叶”

“好，锦如，你先前说要答应帮助我以作回报，我如今这个忙，你就必须得帮，这就是我向你讨要的回报”

“这个忙？您指的是接下您的铁饭碗，成为丐帮的接手人？”

“没错”李文山点头，“丐帮走到今天，九洲遍布，可江湖动荡，沧元国衰微，丐帮开支也大了，我李文山一把老骨头了，手伸不到那么长，你年轻可为，武功也高，我要你帮我管理九洲丐帮，你若能振兴丐帮，便是还了我李文山的情”

柳锦如想起《九洲风云集》里，李帮主如今街头卖艺耍宝为生，可知丐帮生存衰微惨状，帮主如今求她帮忙，她先前也许下过承诺，自然不能食言。

“好吧，如若前辈需要锦如协助，我在所不辞”柳锦如郑重地接过铁饭碗，李文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可锦如不熟悉九洲丐帮的兄弟姐妹，也不熟悉里面规则，怎么掌管九洲丐帮呢？”柳锦如很小的时候，飘柳院的商会、旗下店铺就由她来打理了，管理起来也确实不算困难，只是接管某处组织，难免要对此有所了解，知道其组织口号、建立过程、内部人员结构。

“这个不用你操心”李文山笑着摆了摆手，“我的义女猪妞，她武功高，脑子聪明，已经去往北洲了”

“北洲？”

“是，北洲的九洲客栈召集天下豪强义士，通过挑战即可拿到黄金千两，够丐帮吃好几辈子了，我一把老骨头，去不成了，猪妞和你一样年轻，我派她前去了，她启程不久，我指引你去往北洲，路上肯定会见到她的”

猪妞也和自己一样，是奔着那赏金去的，不过此时还是不要直接告诉帮主自己的目的了，只恐多惹是非，柳锦如想了想，还是继续问着，“那如何和她相认呢？猪妞姑娘可有什么特征？”

“哈哈，她是我们这儿吃得最多的，有些肥胖，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将丐帮二把手的打狗棍交给她了，那棍子上也刻有‘李’字，你一看便知，你与她相认，一同前往北洲便是，她会帮助你的”

“好”柳锦如点头，李文山这才放下心来，一颗心悬了这么多年，终于将丐帮这块宝传给下一代，日后，他终于可以安心地躺平在平京城了。

“你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来”李文山问道。

柳锦如想了想，想起遗落在九洲客栈的包裹，里面还放着苏慧给她的《江南辞》，“锦如有一包裹在九洲客栈的客房内，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拿，前辈可有办法取来？”

“就这？”李文山听了，觉得实在简单，“猫妞，上”

“是！”叫猫妞的小女孩又作势要蹦了起来，“额…她的房间在哪啊？”

“九洲客栈的第二层最角落的客房”柳锦如回答道，见她瘦小的一个人，觉得有些不妥，“前辈，她一人晚上前去，怕是有些危险吧”

“我我我”乞丐中一位瘦高的男孩举着手蹦跶起来，“帮主，我要陪猫妞一起！”

叫猫妞的女孩翻了个白眼，“怎么每次我干什么屁事都有你！”

李文山点了点头，“好吧，猴崽，你陪猫妞去吧，万事小心！”

两人点头，只见猫妞跺脚一踩，腾空而起，身形轻盈如羽，像个陀螺在天上翻了个滚，一下便翻越了高墙。

猴崽在地上蹲下后猛地一蹦，双手伸开，柳锦如从来没见过那样瘦长的手，当真如猴子一样，他展开便抓住了院里的高树树枝，轻盈地跳离了院墙。

可是旁边分明有大门，二人为什么要翻墙而不是走正门呢？柳锦如不太理解。

不过这都不重要，不到半个时辰，柳锦如的包裹便原封不动地被带了回来。

“我拿回来的！”

“明明是我！”

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在那里斗嘴，李文山见天色已晚，需要启程了，立马喊了他们，“你们俩别闹了，来帮新帮主收拾一下”

俩小孩立马规规矩矩地跑了过来，“不用客气的，叫我锦如就好”

“锦如姐姐”

“锦如姐姐跟我来”猫妞拉着柳锦如，朝他们居住的地方走去，猴崽紧随其后，这是一座废弃的客栈后院，一些家具已经落满了蛛网，丐帮伙计们取了木板，自己拼做了一番，才形成了几间规规矩矩的床。

只见猫妞从自己的小破箱子里拿出一件件不同颜色的补丁破衣服，又拿了几个假胡子假伤疤，让柳锦如选，猴崽被赶了出去，几个小女孩跑来看热闹。

“锦如姐姐，你穿猪妞姐姐的衣服吧，我的衣服太瘦了，你这么高，也穿不下”猫妞找了一圈，没找到适合柳锦如的衣服。

“我都可以的”柳锦如低着头看她，拿了一件宽大的衣服套上，正是雪天，这群小孩却衣衫单薄，不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你们这些天怎么吃饭？”往常，冬日里薪炭减少，粮食缺少时，柳锦如都会从飘柳院匀出一笔钱来施粥或是发些薪炭，不过都是先斩后奏，叔父想来是不会做这些事的。

“帮主和一些年纪大的哥哥姐姐去卖艺挣钱，有了吃的喝的就少吃一些，没有的话就在屋子里面坐着不动，免得饿肚子”一个小女孩说道。

“哎，最近天冷了，人也不怎么出来了，帮主什么办法都想了，还是赚不了几个钱”猫妞嘀咕着，边说着边给柳锦如贴上几条伤疤。

柳锦如想起方才猫妞和猴崽从这头走到九洲客栈，为了给她拿个包裹，活动了这么久，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肚子，为了她这么折腾，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把自己包裹里的几个馒头拿了出来，递给了猫妞，“小姑娘，你们分了吃吧，我吃了很多，我也不饿”

自己年轻又会武功，一路朝北走卖艺也能赚些钱，这些小姑娘正在长身体，柳锦如想着，还是把吃的留给她们。

几个小女孩要上来抢吃的，猫妞大喝一声，“不许拿！我等会来分”

猫妞给柳锦如脸上添了两道疤，又给她抹了些黑土，柳锦如身子壮实了些，弓着个背，隔远看辨不清是男是女。

“小姑娘，你还会梳妆化面？”柳锦如惊喜地看着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八的少女。

“当然啦，有时候要变变脸，不然经常乞讨，人家都熟悉你，就不给你钱了”猫妞说道，“我以前跟一班子穷戏子学了些技艺，后来几个得病死了，我就投靠了帮主，他们每次外出卖艺都是我来化的”

怪不得她轻功了得，柳锦如想了想，“你可以去试试，我知道几个府邸的小姐，有时外出聚会，总要找些妆面师，可是一起长大的丫鬟大都只会些杂活，做的也没有民间那么好看多变，你正好有此手艺，不妨去试试，虽然拿的钱不多，想来也够你们生活的”

“真的吗？”猫妞从来没听过这些，只以为戏子或是街头艺人才需要这些。

柳锦如点头，表情真挚，以前自己外出，叔母都会重金去找宫里的妆面师亲自为她妆点，叔母觉得府里的丫鬟都是些乡里人，生怕柳锦如的什么妆惹得宫里的娘娘们不开心。

柳锦如从小周旋在一大批世家小姐、皇亲贵戚之间，太知道这些了，将几家性情温和的、家中长辈为官和善的小姐都说与了猫妞听，顺道把他们的家族地点也告诉了猫妞，猫妞是个平京通，她认真地一一点头记下。

走出去时，李文山看到柳锦如的模样，又夸了夸猫妞的妆面能力，一群人在此小睡了一会，李文山约定在日出之前叫醒众人。

丐帮里鼾声如雷，只有柳锦如，孤独地望着月亮。

正是十五月圆夜，柳锦如家破人亡。

雪停了，柳锦如轻功一跃到了客栈的最高房檐处，她静静地坐在高处，观望着柳家最后的灭亡。

此处依然能看到飘柳院的火势，百年大家，就这样一炬而亡。

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1」

“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2」”柳锦如冷哼一声，想起叔父柳翩霆在朝堂之上左右逢源，叔母冯书慧在后宫世家女眷中八面玲珑，最终不过如此结果。

飘柳院的火飘上漆黑的夜天，烟灰四舞，像是一个个漂泊的灵魂，消亡余烬。

柳锦如坐了一夜，闭着眼睛静静休憩了一小会，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她终于成了柳叶，要走上属于自己的漂泊，再不见家乡，天明将至，等待着她的，又会是怎么样的流浪？

柳飘飞，柳飘飞，烟柳碎风几时回？

「1」「2」出自元代张养浩《山坡羊·骊山怀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丐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