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猪脑壳,你张起嘴巴胡说嘛。”周秀莲左手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指着言双骂道。
言双的目光追随着周秀莲手指间那点猩红的火光,继续“预言”:“大姐是2000年农历九月初一死的。”
言双之所以准确地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徐茜的生日就是她妈妈的死亡日。
从周秀莲的呵斥来看,大姐还未遭此一劫。
所以如果有电话,言双其实可以说服周秀莲给大姨打一通电话,让大姐去医院生小孩,而不是坚持在家生,并且在胎盘没有自然剥离的时候,不是请乡村医生手动剥离,而是直接送医院。
可是没有电话,而且周秀莲也不会相信她。
“今天是农历多少?”言双仍有些不甘心。
言德珍嘲讽道:“你背名在念书,几号都不晓得?”
已经拿着作业在灯下写的言蓉说:“我只晓得阳历是九月二十三号。”
言双没办法根据阳历推算出阴历,而言德珍和周秀莲完全把她的话当作胡言乱语。
改变他人命运这件事,似乎本身就不现实。
“双娃子,你们不去看电视吗?”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
言双扭头瞧见来人,吓得连连后退,攀着石坎爬上走廊,挤在言蓉身边。
言蓉收拾好书本,站起来回道:“去院子底下看还是去新房子里看?”
“院子底下,新房子那路上有坟。”徐枫及其姐姐徐惠回道。
“妹娃子去不去?”言蓉问身边的言双。
言双还被恐惧包围,尚无法正常地与言蓉交流。
她远远看着站在她家院坝口的徐枫,活生生的徐枫,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
徐枫这样未满十二岁就夭折的人带来的恐惧,远比婆婆这种因为年迈去世的人带来的恐惧多得多。
言双屏住呼吸,不敢细瞧徐枫的脸,颤着声嗓回道:“我不感兴趣,你们去看吧。”
除了不敢和徐枫走夜路之外,言双不去看电视还有一个原因,那些电视剧都是她看过的,况且长大之后她看了太多太多的电影、电视剧、小说,以至于那些新出的影视剧她都觉得没意思了。
“灰,之前不是一听到看电视,跑得快的跟毛二娃一样,今天咋不去了?”周秀莲诧异。
言德珍则说:“跟你姐姐同路去,不然她等会儿一个人。”
“我不去,我有事情做。”言双始终没去看徐枫的脸,她怕昏暗的夜色中出现一张苍白虚弱的脸。
言蓉的电视瘾不小,没有再劝说言双,很快就随着徐枫姐妹俩,以及公路底下那家的两姊妹离开。
言德珍和周秀莲继续在灯下撕苞谷,言双在距离他们稍远一点的地方搓玉米软壳,蚊子像是排兵布阵过一样,只一会儿的时间,言双身上就起了好几个包,痒得她瞎抓好一阵。
“你搓那弄啥?”周秀莲又点燃一支烟,一旁的言德珍开口要了一根。
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接近白炽灯时,消散不见。
“搓成股连在一起当一张垫子用。”言双提高衣领,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回答。
此后再没人说话,唧唧虫鸣声,玉米棒子砸地的声音,以及玉米壳窸窸窣窣的摩挲响声,声声入耳。
第二天大清早,言双听到锯木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套上衣服裤子,趿拉上鞋子就跑出歇房。
言德珍搭了一条长板凳,一只脚踩在长板凳上,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手按着支在长板凳上的木板,一只手臂一伸一缩地使用截锯。
“是给我做床吗?”言双兴奋道。
言德珍没否认,言双激动地跳下石坎,绕着言德珍问:“我能帮什么忙?”
“你帮忙,帮个屁忙,过去,莫挡路。”言德珍凶道。
网络上刮起声讨原生家庭的风潮之前,言双就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原生家庭很糟糕,也已经直截了当声讨过父母许多次,但毫无用处。
后来,她接受了父母并没有她曾经以为的那般爱她的事实,从精神上弑父又弑母,过得逍遥又自在。
所以,当重生之后,又不断地接受言德珍和周秀莲的嘲讽时,她内心不再起波澜。
她知道,没有人会爱他人胜过爱自己,所以她无需再计较周秀莲和言德珍对她的坏,她要做的是利用他们对她的好,利用莫名其妙的重生机会,获得曾经幻想过的人生。
言双不再回想曾经那个小人儿被吼、被骂、被嘲弄后尴尬、局促、气愤的脸,轻快地跳到一旁,拿了扫帚清理院坝里的杂物。
“你在锯啥子?”公路下面的那家男人徐德财端着一碗稀饭走上来问道。
言德珍的脸上倏的一下腾起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娃儿做个床看看。”
言双眼看着言德珍的动作变得凝滞。
徐德财的嘴角挂着几滴稀饭,脖子前倾,露出积满污垢的黄牙,嘲笑道:“你有法做个啥子床!”
言德珍脸上仍然挂着僵硬难堪的笑容,言双感觉就像是从前还未觉醒的自己在照镜子。
“你咋都四五十岁还喜欢嘲讽别人?”言双回怼道,并举高扫把,扬起一阵泥灰。
徐德财背身挡开泥灰,装作没听到她所说的话,龇着呀骂道:“这批娃儿,咋个一点礼貌都没得,我说言德珍、周秀莲,你们教娃儿嘛就是没教好。”
言德珍闷着头不讲话,周秀莲在走廊上训斥道:“那是咋那样扫地呐。”
“不然怎么扫?扫到他嘴里吗?”言双无辜地瞪大双眼。
“猪脑壳。”言德珍突然骂了一句。
“数学考十二分,把买盐写成买监,赶集写成起集的娃儿,跟猪脑壳是差不多哎,哈哈哈哈哈哈。”徐德财说完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言双捕捉到徐德财脸上那一抹得逞的笑,又道:“猪脑壳就猪脑壳呗,那也比你们的蟑螂脑聪明。”
不过她马上意识到失策了,村里没有蟑螂出没,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蟑螂是个什么东西。
唉!
“我笨就笨点儿呗,起码没有违法犯罪,不像有些人是□□犯,还引以为荣,到处宣扬。”言双的指腹压紧一根一根细竹棍组成的扫把杆,心跳声响咚咚,跟二十八岁回村,在徐德财面前大爆发那次一样。
只是那一次,她的防御能力还处于升级阶段,爆发之后哭了很久很久。但结果仍然是好的,那次之后,徐德财再不敢当面挖苦嘲讽她。
徐德财的神色明显愣了一下,言德珍和周秀莲脸上则显出一丝惊恐。
院坝右边那座黑漆漆的木架房里,爆发出一阵尖锐喜悦的笑声。
徐新春的房子位于言双家房子的右手边,两家人的房子之间仅仅隔了十米不到的一块自留地。
长大之后对院子里的大大小小的人,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件,分析了无数次的言双,当然听出了董丽蓉笑声里的幸灾乐祸的看戏心态。
她猖狂的笑声没有像以前那样恐吓到言双,但徐德财苦着一张脸,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大声哼唱着走下了言双家的院坝。
言双瞥一眼边走边喝稀饭的徐德财,生出一种初战告捷的兴奋感。
没有手机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慢到仿佛有人在这样的日子里注入了大量泥沙,根本流动不得。
苞谷收获季节过去,村里开始整天下雨。
言双无奈地看着周秀莲和言德珍拿出来的蛇皮口袋,看着他们将两个蛇皮口袋折成孝帽。
伞是没钱买的,烟却是有钱抽的。
泥泞湿滑的羊肠小道上,还有一两个顶着蛇皮口袋的人,其他人都打着伞,尽管有些伞风一吹就要散架,但好歹人家有伞。
言双护着书包,书包里装着她另外一双鞋,她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让双脚被湿哒哒的鞋子泡一整天。
她提醒言蓉也带一双可以换的鞋,可言蓉不听她的话。
他人这种极小的决定都无法被她改变,她几句话又能对他人的生死起到什么作用?
到了教室门口,言双脱下湿鞋,倒出里面的泥水,使劲甩了甩,拿出包里的一块烂布,擦干净脚,方才换上包里的那双干燥的蓝色烂网鞋。
言双提着湿鞋,在地上跺了跺脚。
谁知道这破鞋实际上叫网球鞋啊?
言双边摇头边走进教室。
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将湿鞋立在教室后面的墙边。
擦着眼镜上的脏污的吴绍全,头也没抬地吼道:“双娃子,你把孩给我拿出去。”
吴绍全用的是方言,声嗓极恶极大,教室里其他人都被吓了一跳,言双自然也不例外。
她准备走上前去拿鞋时,看到另一边也立了两双湿鞋。
“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拿出去?”言双的心思如游丝漂浮摇荡,“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吴绍全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拿着竹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言双,扬起竹棍,重重地打到言双身上,边打边斥骂:“你还给我还嘴,你还给我还嘴……”
言双的衣服单薄,这个季节的衣服可不单薄么?嗯,就算是冬天,她的衣服也很单薄。
痛意注满全身。
这人这个时候到底过得有多不好,才会如此针对她这个弱小?
言双一边挨打,一边梳理回村之后搜集的吴绍全一家的信息。
2000年,吴绍全大儿子应该是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其孙女已经约莫三岁,一只腿已经显出问题,跟吴绍全的走姿一模一样。
此外根据言双在吴绍全儿子的抖音,及其同村友人的抖音里捕捉到的信息,他的大儿子此时似乎在广东,且被骗进了传销组织。
吴绍全和徐新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徐新春在乡里横行霸道,处处结仇,尤其与言双和言双二爹一家仇怨极深。
言双学前班的时候,吴绍全纵容徐敏欺负她,大概是故意的。
但自从村小校长出面干涉过之后,言双和徐敏再未被吴绍全安排成同桌。
之前言双还以为吴绍全不遗余力地霸凌她,是为了帮徐新春一家泄恨,现在梳理完信息之后,才想通为什么吴绍全会不顾中心校财务处的人的要求,执意让言双和言双二爹一家的小孩另交一份学费给他。
大概是传销组织已经找吴绍全要钱赎人了。
唉,言双忍着痛叹气,内心吟唱: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啊。
泄恨泄够了的吴绍全,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讲台。
言双在死寂的气氛中回到自己的座位,游丝一般的心思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像是正对着一轮太阳。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