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北镇的冬天异常湿冷,寒风吹走漫山的青色,银装素裹的山峦如雾般压来,吞没地上的影子。
孟莱快速掠过石桥,不顾被打湿的裙边,走进民宿。她搓了搓手,坐在暖炉旁,渐渐舒展四肢。
一抬头就看见肖禾湉笑着和她打招呼。
孟莱点了点头,快速奔向自己的房间。
又是这样的笑容,又是这样的招手。
昨天她在博物馆遇见肖禾湉时她是这样,在体验店画盘子时她是这样,今天在景区打卡时她是这样,几次在不同的饭店偶遇时她也是这样,连入住的民宿都一样。
肖禾湉没有一次不热情,没有一次不偷偷看她,也没有一次提出同行。
孟莱始终不能接受她翻遍全网才做出的攻略,和肖禾湉随手问民宿老板要的攻略几乎一样。
这虽然显示得出她很有挖掘风土的能力,但也意味着她忘记了最基本的实地调查。
民宿老板是个热情的大姐,孟莱跟她打听到,肖禾湉是来这里采风的,已经待了几天了。
孟莱甚至有些隐隐期待明天和肖禾湉的相遇。
《重启》剧组明年将在沂北镇取景,孟莱结束在这里的工作,准备随意逛逛,体会一下当地的民情土俗。
肖禾湉有点儿躲着孟莱。
剧组向她发出了邀请,但她还没有考虑好。孟莱的助理谭言时不时地跟她聊两句,昨天看到孟莱时,她还以为是剧组抓人抓到沂北了。肖禾湉想,她当时打招呼的笑容一定假假的。
但后面几次遇见时,她真的有她乡遇故知的热情。只是老师来到这里一定是有自己的事要做,她还是不要贸然打扰了。
月光再次隐匿在阳光下,沂北难得迎来一个大晴天。
水汽从河道蒸腾上来,混杂着不知是人家还是饭店飘出的饭菜香气。
孟莱在水乡的长街短巷里走走停停,独自散步让她久违地放松。
石桥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桥下有船摇撸而过。孟莱下台阶时背包敲打背部的声音似乎是在催促她。
她已经逛了一上午了,还是没有遇到肖禾湉,或许是缘分也分短浅。
孟莱有些懊恼,怎么会突然想到缘分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两个人如何能穿越万千景物,在漫无目的中相遇。
她从主街走过,绿瓦青苔前有老人喝茶下棋;绕过一道弯,猫猫躺在台阶上打盹;跨过两道高门,有孩童抓起石狮子上的积雪,扔向身旁的朋友。
又路过一条窄巷,巷尾好像是肖禾湉。孟莱径直走过,又退回来。
肖禾湉穿着一件白色的薄棉袄,屋檐间隙里漏出的光照打在她身上,宽大的深蓝色围巾给衣服增添了些色彩,身后马尾低垂,蓬松而不凌乱。
她转过身,看到是孟莱,惊喜地踮了踮脚。
沂北四面青灰的山峦包围着小镇,盘根错节的水道在镇子中心织成密网,错综复杂的街巷里藏着尘世喧嚣,来来往往的行人缀在这一片天圆地方,该有多奇妙,又这样不期而遇。
“你待在这里干什么?”孟莱担心自己这句会不会太像质问了。
“我找路呢老师。”肖禾湉朝孟莱走去,“这里信号太差了,地图一直加载不出来。”
看着肖禾湉慢慢走近,孟莱才意识到她还挺大只的。
“你要去哪里,我帮你查查。”孟莱语气放缓,眼中含笑,盯住肖禾湉。
“没有没有,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吃饭,这里饭店太多了,一家挨着一家,我不知道哪家是我攻略上的。”肖禾湉眼神闪躲,不愿意麻烦孟莱。
“那一起吧。”孟莱握住肖禾湉的手腕,“我们一起吃个饭。”她语气轻柔,中和掉了话语里的说一不二。
她的手很冰,隔着衣袖肖禾湉也感受到了凉意。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不像香水那样浓烈,也不像洗衣液那样的皂感,只是轻柔淡雅地钻进肖禾湉的鼻息,一切刚刚好。
是很好闻的香气,肖禾湉适应着孟莱的步伐,与她贴近。
根据肖禾湉这两天的偷偷观察,孟莱不吃太咸也不吃太淡,不吃太甜也不要太酸,饮品只喝三分糖,却极有胃口,每次白饭能干三大碗。
肖禾湉相当羡慕,她也想每次都把想吃的菜点个遍。
她坐在孟莱对面偷瞄她点菜,就像前两天一样,祈祷不要被她发现。她在心里暗骂自己是偷窥狂,但还是忍不住看向孟莱,将她的一切话语收入耳中。
孟莱点菜时也要温柔注视服务员,总是下意识说谢谢,举手投足间都是从容的风韵,不施粉黛更衬出皮肤的光润,偏分的黑长直露出完整的额头,气质浑然天成,成熟又温婉。
好漂亮,肖禾湉想,她像混在人群里随时抛撒希望给众生的天女。
“看什么呢。”孟莱的声音把肖禾湉的注意力拉回来,她身体微微前倾,对上肖禾湉的视线:“你是真的不挑食还是我正好点到了你喜欢的菜。”
“我是在平陵长大的姐姐,东西南北所有地方的所有口味我都爱吃。”肖禾湉赶紧扒拉两口饭,不对任何食物过敏是肖禾湉热爱这个世界的重要原因,“我是个非常好的饭搭子。”
“我把饭钱A给你吧姐姐。”肖禾湉在包里找手机。
是个吃饭不玩儿手机的好孩子。
“跟我吃饭怎么可能让你出钱。”孟莱指指餐桌,“我吃多少,你才吃多少。”
肖禾湉吃饭很快,这是她中学时养成的习惯。她静静等待着孟莱吃完,看她拎包起身结账,赶忙也收拾东西跟上。
“下一站我们去哪儿啊?”孟莱在饭店门口转身问道。
日光从从她身后打下,暖色染上她的发尾,穿过饭店古色古香的木制门,照耀在肖禾湉眼前。
“我是打算去听评弹的姐姐。”肖禾湉征求孟莱的意见。
又有细碎的阳光穿过镂空木门映射到肖禾湉身上。
她站在茶馆门口,弯腰看着菜单栏上398/位的价格,仔细计算自己这两天的开支。
“好啦。”孟莱搂住她的肩,让她直起身,“姐姐请你。”
孟莱已经不记得肖禾湉是从哪句开始喊她姐姐的,她在肖禾湉心里好像从长辈变成了平辈。
肖禾湉的身体紧绷了一瞬。孟莱腿长,步调也快,搂人的手从肖禾湉肩上滑走,肖禾湉想拉住她,却差以毫厘。
“这不好吧姐姐,还是A一下吧。”
孟莱跟着服务员径直走向后院,看准一张位置正好的空桌,“我包一张桌,你就当蹭我的,怎么样?”她说得轻柔,问得认真,“算我贿赂你,好好考虑一下接戏的事儿。”
“就是这样我才不能跟你有任何钱款纠纷!”肖禾湉声音清脆,坚持扫了一半的钱。
她总觉得孟莱是故意在眼神里埋了钩子的,温柔却笃定,轻易就能引诱她走上不归路。
孟莱坐在圆桌最后,眼神在肖禾湉身上打转,欣赏她的义正辞严。
“你好年轻啊。”孟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
“啊?”肖禾湉不明白,“年轻是好还是不好?”是青春活力,还是简单幼稚?
“年轻分什么好和不好啊,我只是想说,你真的很适合白桐这个角色。”孟莱道。
“嗯嗯。”有演员上台,肖禾湉不想接孟莱这茬,“快认真听。”
台上演员将琵琶弹得灵动,三弦抑扬顿挫间将观众们的目光拢向舞台,弦音直转,有女声咿呀婉转,缓缓淌出。
天下起朦朦胧胧的小雨,滴入茶馆中央的水潭,雨水连成串从屋檐上落下,像流星滑成幕帘。演员放下琵琶,撑起油纸伞走向台前。
肖禾湉听得认真,不断向前靠,只坐了凳子的一小半,目光跟随着演员流动。
孟莱看着她的表情随台上演员不断变幻,小声学着唱腔,拿不出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的决心。
醒木拍桌,惊起潭中的浪波。
一曲罢,雨渐停,风吹铃响,肖禾湉神情哀伤,嘴角微扬又落下。
孟莱一时间难以适应这样徐缓的艺术,有些错愕于肖禾湉的共情能力,“你听得懂吴语吗?”
“我听不懂,但是我在课上有简单学过几句评弹,太难了,我唱不好,琵琶也好难,我弹不好。”肖禾湉吸了吸鼻子,“这个姐姐唱得太好了。”
孟莱发现肖禾湉见谁都喊姐姐,“你怎么知道是姐姐呢,现在景区的工作人员很多都非常年轻。”
孟莱才发现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添过茶了,她提起茶壶,给两个人满上。
“对哦,我已经快要大学毕业了。”肖禾湉还在学习做大人,“可是我从小到大看见美女都下意识叫姐姐,感觉她们比我年轻是一件好陌生的事,而且有些比我小好多岁。”
落在孟莱眼里耳中的是好漂亮的神采,和好清亮的声音。
昆曲演员上场,弦声又起,孟莱不打扰肖禾湉听曲,乐声也不打扰她观察肖禾湉。
立体的眉骨连着优越的山根,鼻梁高挺,弧度流畅,清晰的下颌线锐利又柔和,刚柔并济,充满了侠女气质。
孟莱不明白自己之前怎么会觉得这是张甜妹脸的。
大概是未褪去的婴儿肥增添了些憨厚,兔牙又多了几分灵动,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正像面前盛着碎光的潭水,清澈且蒙着水气。
冬日的夜晚降临得早,月光洒下一片皎洁。
听曲呵手,围炉煮茶,孟莱竟觉得有些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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