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禾湉从卫生间出来时,茶客几乎已经散尽了,孟莱仍坐在茶桌前。她刚补了口红,唇色替她添了些气色。
宽大的木制座椅几乎将她包围起来,她随意依在椅背上,冷脸划着手机,姿态疏离。
孟莱手上戴着素圈戒指,夹着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女士香烟,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
她忽而抬头看到了肖禾湉,脸上又恢复了柔和,仿佛刚刚世间万物都入不了眼的模样与她无关。
她在等我。
这个念头让肖禾湉加快了脚步。
“有人乱扔垃圾,我捡起来了。”孟莱注意到肖禾湉在看自己手上的烟,起身走向门口的垃圾桶。
肖禾湉跟在后面有些恍惚,脑海里只剩孟莱的红唇。
“姐姐!”肖禾湉小跑两步,与孟莱并排走,“我明天就要离开镇上了,我要去附近的一个村子,庙东村,你有听说过吗……”
风清月明时夜生活总是热闹,清吧门口临时搭起了舞台,串灯爬上掉漆的铁架,乐队调弦的嗡鸣音吸引着人们前来。
台上主持人挑选幸运观众上台互动,酒保拿着歌单和付款码到处走动。
孟莱和肖禾湉路过围观。一下午的传统音乐听得孟莱有些神经疲劳,再来一段劲爆的摇滚乐更是让她头昏脑胀。
肖禾湉什么热闹都要瞧两眼。
“我以前也试过在酒吧驻唱,台下五光十色,我看不清任何一个人,或许根本没有人认真听我唱歌,可欢呼声还是让我好兴奋。”身后乐声渐远,肖禾湉有些怀念和向往。
“那你应该做艺人的。抱歉,我不想用这么肯定的语气,可是——”孟莱的声音难得强硬,“你应该做艺人的。”
“我试过了呀。”肖禾湉道,“成团夜那天我看着她们一个个上台,棚里漫天飞舞着彩带,大家都强忍着泪水。那时我就觉得,不管台上还是台下的人,往后的夏天都躲不掉这段乌托邦一样的记忆了。
“能留下一个舞台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有成千上万人看见过我,有成百上千人在现场为我欢呼过。但我是真的不擅长**豆,我交不出完美的答卷。”
“这不一样,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的答卷。”孟莱语声放缓:“她们之中有人从前就是已出道的艺人,有人会在选秀落幕后扎进内娱的浪潮,你不一样,你只是短暂地参与了一下那个夏天,没有见到过自己更多可能。”
孟莱做背调时看过许多肖禾湉的表演,有选秀时的舞台,有参加大赛的录像,有网络上的原创作品,还有各种校园活动的表演。
才华和美貌是难以掩盖的,更重要的是肖禾湉有同龄人身上难得一见的沉稳,投入进表演时能看到她全力以赴的从容,好似永远心里有数。
“选择你也是我们剧组一致的决定。荧幕总需要新面孔,你的形象非常贴合这个角色,这会是人生中难得一遇的经历。等拍戏、播出、路演一条龙下来,你就知道自己适不适合做艺人了。”
“当然啦,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反正离答复期还有一段日子,年前谭言还会联系你的。”
孟莱自认为是个经验丰富的情感贩子,擅长用糖衣炮弹铺就通往名利场的康庄大道,用所谓梦想诱哄别人献上劳动。
说到底还是画饼。
她的饼向来有人上赶着吃。她画得出,也给得起,但对方是吃饼还是被吃,是追名逐利还是被榨干最后的一滴血,这谁算得到呢。
孟莱想,肖禾湉确实不一样。她真的涉世未深,真的没有面临过这样的选择,她更像第一次试镜的童星。
不,现在做童星也需要资本,也会被家人视作摇钱树,而肖禾湉是纯粹的。
“好啦,不谈工作了。”孟莱走在前面,不在意身后的人是动摇还是向往。
河道吞没了人群的喧嚣,街市的霓虹被草木枝桠拦住,水面粼粼波光照亮了残月。
孟莱不知道肖禾湉是怎么精准定位到这样安静的角落的。
时光仿佛回到初遇那天,两个人坐在水边的公共座椅上发呆,任凭风声吹过。
流水,月光,岸边植物被吹动的沙沙声响,应和着舒适的沉默。
“湉,是水面平静的意思。”孟莱突然开口。
“是这样的没错,但平陵很难见到水。我妈妈说带我回家的那一年天气很好,风调雨顺,我姥爷种的高粱吃起来是甜的,那段日子很恬淡,所以给我起名叫禾湉。”
孟莱靠在椅背上凝望肖禾湉的侧脸。
“可惜现在的平陵除了冬季就是夏季,除了旱季就是雨季,不知道大雨和冰雹要打碎多少庄稼。我妈妈说连玉米都没有往年产的个头大、有光泽了。”肖禾湉有些怅然。
“你还关心这个?”孟莱有些诧异,她很难遇到会关心这些的人。
人人向往山河远阔人间烟火,却无一例外地忽略生命的根本。
“大概是所有平陵孩子的天性吧,见过田间金色的麦浪和太阳下满地的黍粉,就很难不对支撑着这片土地的人和物产生感情。”每每想到这些肖禾湉总会热泪盈眶,“可是我也无法改变什么。”
“这当然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的事,但一定有许多人致力于这个方向。”孟莱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本科读的是环境工程专业。”
这是她奶奶千挑万选的,老太太觉得她们家是时候出一个致力于环境保护和公益的人才来维护口碑了。
孟莱对这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专业欣然接受。
“我见过许多和你一样心疼这片土地的人,她们投身于科研,而你我——”孟莱眼神清明,“我们是文艺工作者,我们无法直接改变现实,但可以塑造感知。无论音乐还是影视,传统媒体还是网络,都应该发光发热。”
视线相对,有鼓点落在肖禾湉心上。
“你也很重要。”孟莱拍拍肖禾湉的肩,“你的表演会影响屏幕前千千万万的人,让那些没见过麦浪的人,也能感受到暴雨的沉重。”
有眼泪从肖禾湉眼角滑落,孟莱有些心软,拿出卫生纸替她轻轻擦掉,“你这个泪比沂北的水流得还急,就不能缓缓吗?”
“姐姐,我小名就叫缓缓。”肖禾湉努力平复情绪,接过了孟莱手中的卫生纸。
“因为湉是水作缓流状?”孟莱问。
“其实是我妈妈说我还是小小孩的时候总想跑起来,一跑就摔,总是让我缓缓,结果我以为自己叫缓缓,现在提起来好像有点丢人。”肖禾湉还在哽咽着。
“你今晚说了几个‘我妈妈说’了。”孟莱笑得有些无奈,“怎么还是个妈宝女。”
孟莱忽然想起收养肖禾湉的家庭只有两位女士。
她有三个妈妈,是妈宝也不稀奇。
孟莱拉着肖禾湉继续前进,“沂北从前也有过度捕捞,有生态失衡,现在不是治理得很好吗?”
“姐姐你说的这些也是很好的题材。我最近在写沂北的印象曲,你对沂北有什么印象呢?”肖禾湉收敛好情绪,想把乐曲拿给孟莱听。
“我妈妈是沂江人。”孟莱道。
“那你应该经常来沂江吧。”肖禾湉转头看孟莱。
“倒也没有常来,每次来这里都是因为工作,我妈妈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走了。”有风吹过,孟莱裹紧了大衣。
肖禾湉原本充满神采的大眼睛眨了又眨,嘴角渐渐放下。
“别担心,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只是我再也没见过她了。”孟莱叹了口气,悄悄抬眼观察肖禾湉。
“对,对不起,我刚刚还一直提到我妈妈。”肖禾湉声音放轻,“人与人之间总有因缘际会。”
看得出来孩子不太会安慰人,路灯下,她的眼里变幻出另一种神采,亮得要闪出泪花。
孟莱担心她真的会哭,慌乱转移话题:“你……用的哪一款美瞳,很漂亮。”
“姐姐,我不近视,不用美瞳。”
肖禾湉一句一顿,孟莱觉得她每个字都带着别样的声调,像撒娇。
“哦,是吗,你的眼睛很漂亮。”孟莱发现其实自己也不擅长安慰人。
“姐姐你的眼睛才漂亮呢,是琥珀色的!”肖禾湉掏出手机,找到白天她们一起拍的照片,“你看,在阳光下像是被点亮了一样!和你的气质很搭,高贵淡漠,实则暗藏光芒,神秘又温柔。”
肖禾湉讲得手舞足蹈,语调变了又变。
“还挺会夸。”从来没人这么形容过孟莱,年少时她听人这么讨好哥哥姐姐,工作后她听人这么夸奖自己的艺人,人们只会说她聪明上进。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近视度数太高才显得这么神秘的。”孟莱觉得可以培养肖禾湉说吉祥话,可惜她还不是自己的艺人。
“姐姐你好会破坏氛围哦。”
剩下的路肖禾湉走得静悄悄,快要到民宿时,她轻轻拉了拉孟莱的衣角:“其实,有些缘分只能用来开启故事,不能陪伴整个旅程。不管是思念也好,怨恨也好,都不必在意当初发生这一切的缘由,你已经长成最好的自己了,未来每一天都会是光明的。”
肖禾湉只管自己闷头说,月光落在她头顶,随着围巾末尾流进水里。
孟莱觉得她不敢看自己的样子有些好笑,也有些心酸。
不会是怕自己伤心才在讲话时张牙舞爪,调动气氛的吧。
好吧,孟莱承认,其实肖禾湉是可爱。
“嗯,我知道。”孟莱说。
晚上肖禾湉敲孟莱的门,给她听自己这几天编的曲。她明天就要离开沂北了,不想放弃最后给孟莱展示作品的机会。
孟莱刚洗完澡,换了一身轻薄的睡衣,披上加绒的毛毯。屋里很暖,两个人并排坐在飘窗上。
“其实我是想写白桐的人物小传的,可是来到沂北先来了音乐的灵感。”肖禾湉给孟莱戴上耳机。
孟莱有些意外,她以为肖禾湉迟迟不给剧组明确的答复是想要拒绝,可肖禾湉竟然还在为白桐做出努力。
“我本来觉得这首歌很适合白桐,现在觉得也很像你。”肖禾湉道。
“像我?”孟莱觉得自己和白桐两模两样,“这么轻快这么柔和?这更像你才对。”
“你仔细听嘛。”肖禾湉比一个“嘘”的手势。
屋内静悄悄,耳机里有鼓点引入,是很规则又很空灵的节奏,混合着打击乐的声音,倒像是节拍器嵌顿进乐曲中,所有旋律只能有限地舒展。
乐曲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耳中,孟莱还在回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那组鼓点比主旋律更吸引她的注意。
“怎么样!”肖禾湉问,“鼓点是你坚硬的外壳,实则内心是柔软有共情力的,规律坚定的鼓点覆在和缓的和弦上,这就是刚柔并济。”
“哼。”孟莱无语,“俗套。”
“俗套意味着大家爱看。”肖禾湉立马接话。
“很好听,我是说真的,就算你最后不出演这个角色,我也会考虑收纳你的成曲的,你可以做好了发给谭言。”
“真的吗?”肖禾湉又惊喜地眨了眨眼,“这也太让人感动了。”
“那你完了,你的沂北印象里永远都要有我了。”孟莱笑道。
“本来就有你呀。谢谢你,姐姐。”肖禾湉说得郑重。
有人肯定她的作品,肯定她的天赋,肯定她随口道来的微小思考,稳稳接住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
那是自由奔跑的小兽,第一次在别人的眼睛里拥有了旷野。
只半日同行,就足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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