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翩翩天外客

待离忧紧紧关了沈回风的房门,当即长舒一口气。

只想着那赵三儿跟在身边八年,好歹是学了些自己的大智慧,好一招声东击西。

“你给姐姐说说,我杏林斋何时来过什么贵客?”离忧柔声笑道。

一时逃出火海,未免痛快,只觉眼前赵三儿越看越喜欢。

不想赵三儿却是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尴尬地摩挲着回廊的栏杆,声音细若蚊蚋,吞吞吐吐道:“是这么个事......前日我和苏姐姐商量着……”

“大点声,我的好妹妹。”离忧含笑,言语间极尽温柔。

赵三儿手臂汗毛倒竖,只觉今日姐姐分外危险。不禁小脸紧绷,支支吾吾道:

“我和苏姐姐商量,过几日便是除夕了,想着,既是过年,必人多了才热闹。我便寄了书信给陆离哥哥,邀他前来住几日……”

离忧扬了扬眉,心中一紧。

如此也并无错处,写信就写信,心虚什么?

离忧只恐事情并非这般简单,问道:“只邀了他来做客?”

“也,也没什么别的……”

赵三儿脸红到了耳根,一时又如被蚊子咬了一般,浑身作痒,抓耳挠腮。

“就说了姐姐冬至日采药,捡到一个好看的将军哥哥……”

“说姐姐为了给他治病,复发旧疾,发了几日高热,略有不胜之势……”

“还说……我们院子夜里被一场大火给烧了,当时姐姐高热在床,差点,差点没出来……”

好好好,真是我的好妹妹。

离忧脑中如雷劈了一般,叉了腰又不知说什么好。

赵三儿心知大事不妙,赶忙解释道:

“姐姐如今病还没好,面容憔悴得很!且那院子走水后也不曾修葺,还是黑黢黢的。这些就算不说,陆离哥哥来了自会发觉,到时候,只怕他也会拿我是问……我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

离忧苦笑道:“呸呸呸,这都哪里学来的诨话!——既如此,那信呢?”

赵三儿如实答:“写完便让阿荔连夜送去了。”

“阿荔?”

离忧低头,瞧着在脚边眯着眼晒太阳的小白狐,愣道:

“那他是什么?”

“自是……信已送到,便让他回来了……”

离忧忽而觉得自己旧疾又复发了。

闭了眼又睁开,确信这不是梦。又在心中把“年关下不打孩子”默念了三遍。

也罢,离忧心一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如此算来,不日也该到了,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啊,”赵三儿抬起头,看着离忧,眼中颇有几分歉意,羞笑道:“正是!到了!刚到!在一枕槐安等姐姐说话。”

说完便一溜烟儿跑了,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天上人间」院子的大门。

“……”

原来如此,说的便是这位贵客了。

威震江湖的无咎阁阁主,几千年的上古帝休神木老妖精,时隔一年大驾杏林斋。

离忧抬头,最后看了看这朗朗晴空——好日子到头了。

****

离忧回到「一枕槐安」时,无咎阁主正背身站在黄花梨条案前,轻抬右手,修长的两指勾起茶壶,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那人身着黑色混金线的轻纱衫,隐隐约约可看见内里绣着墨绿竹叶的白缎袍,黑色锦缎束腰上只挂着一块温润的和田白玉玦,打着黑金纱线的璎珞,玄狐皮大氅随意扔在一旁的圆椅上。

圆椅一侧的香几上点着一炉香,袅袅异香蕴绕,更令他少了几分凡尘之气,竟似天外来客。

“几日不来,斋主好情致。”

不等离忧开口,陆离且品着茶,缓缓转过身。

只见他依旧散着一头乌亮的齐腰长发,以一抹玄色丝绸额带束之,至眉心正上方处镶着一颗碧绿玉石,在烛火下微微泛着荧光。

碧玉额带下,一双罕见的琥珀色眼眸,摄人心魄。

他轻倚条案,抬眼凝视着离忧,眼中似笑非笑,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我……”离忧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都是意外。”

“意外?”陆离挑了挑修长的眉,嘴角一勾,浅浅笑了出来。

倒不如不笑,离忧心里直发毛,眼神躲闪,偏过头去。

陆离轻轻放下茶盏,向她走了一步,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嘴上虽带着笑意,眼神却凌厉了几分,他道:

“杏林斋斋主雪中救死扶伤,夙兴夜寐带病救人,此乃医者仁心;冬日天干物燥,难免走水,想来也是情理之中。是不是?”

离忧犹如封印一般,只巴巴望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呆呆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斋主心虚什么?”

转眼陆离已到眼前,二人鼻息相对。

离忧一瞬间脑力激荡:此乃心战,若此刻眼神游移,或退了步去,便是败了。可我并无做错,更无需心虚,纵然我真的错了,又与他不相干。他道自己是谁,我干爹吗?

“阁主说笑了,我只知治病救人,谈不上什么心虚不心虚。倒是不知为何,我杏林斋的事,叫阁主如此操心?”

离忧强行定神,终于找回了嘴——这张吵架从不居下风的好嘴!离忧在心中舒了口气。

“哼。”无咎阁阁主淡淡冷笑一声,趁离忧不备之时,擒住她的左腕。

不待反应,陆离额上碧玉精光一闪——一时间,四季如春的一枕槐安,竟不知从何处刮来阵阵劲风,屋内门窗瞬间紧闭,屋外的人进不来,屋内的人,自然也出不去。

“你动了真气?”

陆离右手依旧抚着离忧的脉象,双眉微蹙,目光如炬,竟难得多了一丝怒气。

离忧忙偏过头,并不言语。

当日沈回风失血过多,命悬一线,情急之下离忧调出真气救人,这才使得旧疾复燃。

“为救一个凡人,你这通身医术还不够,竟要到动真气的地步?”

不可思议。

陆离苦笑,不觉加紧了手中的力度,终于失了几分一向有的从容,“你不要命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这次不同。”

离忧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轻声道,“他是……司徒云旗的故人。”

陆离双眸紧盯着离忧不放,琥珀色的瞳仁神秘莫测,似要吞噬人心。

少顷,他终于只是缓缓叹出口气,右手掌心仍旧覆于离忧手腕上,抬起左手至额带处,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触额前碧玉,闭目凝神。

离忧感觉一股醇厚之气自手腕游走于全身,顿时体内血气畅通,经脉舒展。病后原有的酸痛无力之感逐渐消失,苍白的面色也瞬间有了健康的红晕。

陆离略微喘息,掩饰着胸中隐隐疼痛,转身缓缓踱步至黄花梨香几旁的圆椅处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折扇来。

细看来,这折扇竟是由不知何出处的玄色灵石打造而成,扇柄坠有一块美玉,状如新叶。这石扇陆离平日出入,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他此刻并未展开这石扇,只握在手中来回翻转把玩。表面闲适,实则在心中默念口诀,悄悄调整着自己体内混乱无序的真气。

几缕阳光自窗外斜进来,映在玄色石扇上,竟闪出金银双色之光。

屋内沉香袅绕,寂静无声。

离忧知自己又得了他的真气,旧疾已暂时被压制。再看熏香袅袅下,低头弄扇的男子,虽正极力掩饰体内不适,却到底难逃离忧的眼睛。

她近前去,并不打扰,只静静倒了一杯热茶,放至起身侧。

陆离轻声道谢,离忧报以浅笑,只一眼,便捕捉到男子额带边挂着一层薄汗。

这便是她近来饱受旧疾缠绵,却对他闭口不提的缘由。

他是上古灵树,光是修得圆满、化为人形,便已有三千年之久,历尽人世变幻,其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他要呼风唤雨,连眼皮都不用眨一下。

然而,每每给离忧治病后,竟气喘无力,虚弱至此?

离忧正在心中忖度着,这边陆离休整一二,气息已恢复如常,终于嗓音深沉地开口道:

“从一开始,这副**凡胎,便承受不住你深厚的修为。”

“这八年间,你每每发作,我都用自身真气将你的修为压制,护住你的肉身——此法本可再保几年无虞。可你自行调用真气,一举破了我的护法。

“如今,你虽面上与常人无异,实是内里已五脏俱损,难以为继。今后我再度气与你,也只能护你月余无恙。你若再用强,我便是把这条命都给你,也束手无策。”

“这么快就难以为继了吗?竟没有别的办法?”离忧心中一沉,轻声喃喃道。

死就死罢,不过如此。

只是,还有因果未了。

“倒也有一剂灵药。”陆离轻轻抚摸黑色扇骨上“怅然忘归”的刻字,缓缓道来:

“降灵珠。”

离忧听罢,苦笑道:

“上古药经有云:’有仙葩名曰绛珠草,百年开一次花,千年结一次果。其花名三生花,其果曰降灵珠。取果上朝露,并十二钱黄柏树皮煎服,能愈凡尘一切恶疾。 ’

——此乃天上仙药,我行医多年,便从未见过这降灵珠。只在大约六年前,听江湖中的病患跟三儿玩笑时提起,传闻有凡胎偷得此果,欲食之以求长生不老,却立刻化为一滩脓水,那降灵珠从此也不知所踪。”

陆离抚扇听她言毕,冷笑一声,道:“不愧是江湖所传的圣医,如此生僻的古药经也了然于胸。只是,那江湖人所道传闻,我看却并非玩笑。”

“莫非,世间真有此物?”

离忧一惊,却九分只为亲眼一睹那仙葩灵药。

死到临头,竟还想着猎奇。

陆离琥珀色的瞳凝视着女圣医,实在无奈,笑道:“盛京的事,只怕你比我更了解。”

故弄玄虚。离忧心中暗骂,语气不悦:“此物与盛京有何相干?”

“请教斋主,可知新帝是几时登基?”

“算来是六年前。”

虽隐居深山却对答如流,果然还是放不下。

陆离挑了挑眉,又问:“斋主可知,先帝是何时驾崩?”

“自然也是——”离忧忽然顿悟,抬眼望向斜靠在椅背上的人。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先帝在时,曾四处探求仙丹灵药,以求长生不老。却越是服药,越缠绵于病榻,终于暴病而亡——那也是六年前!

难道,先帝并非暴病而亡?

陆离自知无需多言,含笑点头道:“如今世间只剩下一棵绛珠草,仙草已移栽在我无咎阁中,却是有花无果。那千年一结的降灵珠,正在当今皇宫藏宝殿。”

****

离忧转身打开香炉盖,一时间屋内异香弥漫,冷声道:“原来如此,不曾想无咎阁与当今皇上,来往如此紧密。”

知她素来不喜与官僚贵胄往来,如今听闻自己与皇族有染,陆离恐其不悦,扶着手中玄扇,解释道:

“自五十年前,东盛国与其边境幽澜鲛人族一战后,便对一切妖族赶尽杀绝。若没有我阁降灵珠做条件,万千妖众只怕还在东盛国四散逃命,又哪有如今,人妖共治之景象。”

“人妖共治?”

离忧冷笑,道,“阁主是说,如今无咎阁生意遍布东盛,更有京城四大镖局在手,赚的贵阁盆满钵满吧?”

若非无咎阁,如今妖族还在被四处驱逐,连东盛边关得门都无法近前。

如此屈辱对待,难免妖众心生怨怼,奋起反抗。

若非他陆离,当今天下,只怕又如同幽澜大战时一般,烽火连天,生灵涂炭。离忧又如何不知!

只是,无咎阁要与东盛做生意,自然免不了官商勾结、徇私舞弊、中饱私囊之行事。

叹这世间,如当初年轻誉林侯司徒扬一般,一心为国为民、持节不移的翩翩君子还有多少?

香气渐淡,一双深不可测的琥珀色瞳仁穿过薄烟,直直地与离忧对视。

离忧心弦微动,忙偏过头,拨弄着炉中香。

陆离嘴角上扬,沉深道:“你从前却不常念起誉林侯旧事。”

一时间,离忧血气上涌,杏眼圆睁,喝道:“不要对我用「窥心咒」!”

说着,她两袖奋力一扬,手中的香炉突然朝那双浅瞳掷去,香灰纷飞。

却不待香炉落地,陆离面不改色,手中黑色折扇轻轻一点,额间碧光微微一闪,那香炉在空中打了个转,复又完好无损的回到离忧手边,依旧香气蕴绕。

陆离眨眨眼,缓缓起身至近前,检视着离忧扔香时掌心留下的烫伤,伸手轻轻一扫,娇柔的掌心恢复如常。

听得陆离在耳边柔声道:“那降灵珠乃关键之物,虽不便直接讨了回来,但我携你同去宫中,如今东盛帝君算来也是你的旧识,借那灵珠一用,想来无碍。”

离忧眼色一沉,并不抬眼看身边之人,只奋力抽回手,低头盯着那金丝香炉泛起的飘渺薄烟,眼神游移。

少顷,她轻声问:“我还剩多少时日?”

“若我每月为你运气护体,一年。”

离忧苦笑,她红唇微启,声音似是呢喃:

“我随你去。”

这么容易?陆离挑眉,琥珀色眼眸紧紧盯着眼前女子。

“阁主知我厌恶朝廷纷争,那大内皇宫,看一眼我都嫌脏。”

离忧抬头,隔着轻烟,对上陆离一双浅瞳,目光炯炯,“但躲了这许多年,誉林侯旧案,也是时候该翻出来查明了。”

琥珀色瞳仁光彩流转,他并未开启窥心之术,只目不转瞬地凝视着眼前女子,看着她一对星眸如画,目光如炬,笼罩在袅袅烟气中,恍然如梦。

虽避世深山之中,她眼中的那场火,已烧了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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