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无见真人时,无见真人曾告诉木长臻,人唯有入世、方可出世,若不历遍七情,又有何资格妄谈忘情。——无见真人说的总是对的,木长臻自幼便将师尊视为自己一生的明灯。然而,在昆仑之巅的日子,只是清修而已,虽然孤寂了些,木长臻却很怡然,因为除却修行之外,他不需要操心任何的事情,那时的他,便天真的以为,这就是修仙问道之人,理应过的生活。
离开昆仑之巅后,木长臻所度过的每一天,都好像在上新的课程,却不是清静修行,而是人心人欲。他似乎很快就调整、习惯了新的状态,作为一个罕见的天才,只要木长臻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是难事,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可木长臻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好累,那些世俗的虚名,同门的吹捧,全都令他的内心饱受煎熬。他开始越来越想要逃离。木长臻想要逃回昆仑之巅,回到无见真人的身边,继续他空无一物的清修生活,然而他不行,无见真人要他经历的“修行”,他尚且远不够格,既然如此,那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暂且的试图逃离昆仑了。
所以木长臻最初下山追杀沉厄,追其根本,实在与“嫉恶如仇”“除魔卫道”之类的原因沾不上半点关系,他彼时最需要的,是可以有一个理由,暂时脱离那令他窒息的天玄宗中的一切。
“这些话,我从前竟然从未与你讲过。”
这多少显得有些怪异可笑,他们曾经如此相爱,现在也依旧爱着对方,可即使做遍了最亲密的事,木长臻却几乎从未与沉厄真正的交心,反而沉厄总是一个藏不住话和心事的人,对着心爱的人,他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反反复复的抖落干净。
木长臻从前觉得沉厄这一点很傻气,如今却只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蠢货。沉厄之所以会这样做,只是因为他同样没有安全感,他将自己剖开奉上了一遍又一遍,期望着能够得到些许回应,然而直到他身死,木长臻都没能给沉厄些许更了解他的机会。
木长臻哽咽道:“沉厄,我很对不起你。”
沉厄:“……”
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沉厄实在是没有办法无动于衷。他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悲哀,就像是明秋对他总是很容易心软一样,沉厄对木长臻也可以做到最大程度的迁就,这样的温柔纵容无法用语言来解释,几乎快要成为本能。沉厄叹息一声,他小心翼翼的抱住身前的人,轻轻地安抚他的后背,“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沉厄:“从前我与你说过,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事,我会很开心,但如果你不说,那也没有关系。阿臻,这句话我是认真说的,并不是什么自我安慰,所以,你也无需感到歉疚自责……你我相识的时候,你过得不开心,我全都感觉得到。”
沉厄从来都希望木长臻能够欢喜,他不想要他总是心事重重,所以更不可能主动地去给他增加压力,这一点始终如是。如果现在诉说自己,可以令木长臻感到轻松些,沉厄自然愿意听。虽然……已经不再是合适的时间了。
……
木长臻希望自己可以离开天玄宗,在人间“自由”的久一些,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追杀沉厄这件事,他要放一放水,却没想到,在真正遇见沉厄之后,木长臻方知自己过于傲慢了些,——沉厄根本就不需要他手下留情,甚至全力一搏的话,除非是玉石俱焚的结局,否则木长臻绝无可能杀死对方。这令木长臻感到很惊讶。
他原本以为,沉厄会被姑息到惊动天玄宗,甚至天玄宗已经派了几批弟子下山追捕,都无法将其正法的地步,一半是因为沉厄真的有几分本事,还有一半便是修真界这群人心不齐,于是注定不能成事……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幸运,沉厄能够活到现在,全都是凭他自己的本事。
木长臻与沉厄交过手后,终于开始对沉厄这个人本身,感兴趣了起来。
他询问过很多人,翻阅遍关于沉厄的案卷记录,旁人都以为,木长臻是因为首次受挫,是以下定决心,要知己知彼,而后将沉厄这魔头正法,却不知木长臻只是对沉厄纯粹的好奇而已。
那些案卷与口述的内容,经了人的手和口,木长臻最多只信一半,期间他又与沉厄狭路相逢,这在木长臻的意料之外,他感到惊喜,同辈之中,沉厄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对手,在内心深处,他盼望着能与对方过招。
“你身上有伤?”
沉厄的心情全写在脸上,他此刻的状态明显趋于暴躁:“这不应该正合你的心意吗?”
木长臻抿了抿唇,没有解释,也没有多问,他收了剑,转身离去:“等你痊愈,我希望能与你,有一场公正的比试。”
回去之后,木长臻多方打听,这才终于知晓,有些人为了追杀沉厄,竟然连族中尘封的阴毒禁术都敢拿出来用,结果就是又死伤惨重。可最后,这罪过却只算在了沉厄的头上,又成了他滥造杀孽,别人先用世人不容的禁术来找他的麻烦,却竟就此轻轻揭过了。
可是使用那等阴毒之术,分明也是违背修真界律法的重罪。
木长臻对修真界的失望程度,可谓随着他离开天玄宗,愈发的与日俱增。他在天玄宗时,对比昆仑之巅,他觉得天玄宗问题很多,可他到了人间,再一对比天玄宗,竟然显得天玄宗已经是个清清净净的世外所在了。在这样的状态下,木长臻难免感到恍惚,究竟是他有问题,还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那个该发生改变的,到底该是他,还是这个世界所谓约定俗成的规则?
这样的自我怀疑,让木长臻陷入了更深的孤独。而幸运与不幸的是,他很快就遇到了那个与他同样深陷痛苦的人,那个人就是沉厄。
两个人始终有所隔阂,甚至少有真正的交心,却依旧可以相爱,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本质上,是同样的人。
木长臻与沉厄相互能懂彼此,这样的“懂”,可以化作千言万语,也可以尽在不言中。在彼此相遇之前,他们都是一样的孤独与痛苦,一样坚守着自己的执着,努力挣扎着想要寻找自己的路活下去。在对沉厄产生异样感情的最初,木长臻很难定义,这样的感情是否叫**,但可以确定的是,沉厄就宛如他诞生时所缺失的另一半,遇见对方方才圆满。
而对于沉厄而言,木长臻亦如是。
木长臻:“我永远记得,在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一天夜里坐在树冠上数星星。你对我说,你很抱歉,惹我动情你觉得很过意不去,因为你是一个只能活过一天算一天的人。关于你过去的十几年,许多事情你都记不清了,变成如今这般人人喊打的模样,是稀里糊涂、是阴差阳错,再兴许就是命,你没什么好后悔的,哪怕重来一遍,你也还是会选择为家族报仇,只是遗憾怎么偏就在这样没有未来的境况下遇到了我。——那时我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却也正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就清楚的意识到,‘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真的可以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木长臻也曾想过只贪恋眼下片刻的欢愉,未来就交给天意,可是那天晚上他想,凭什么啊?
沉厄背负了许多不该他背负的罪孽恶名。分明就是别人先杀了他的家人,那些人却可以躲在所谓的潜规则之下享尽好处,沉厄只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已,纵使有时手段偏激,可若真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使用“潜规则”,沉厄真的罪大恶极吗?
冤冤相报,那些债那些仇,难道不是随着年月,如果滚雪球一样才越积越多的吗?!
修真界如此兴师动众的追捕讨伐沉厄,可是死了一个沉厄,修界真的就能便好吗?
同理,活着一个沉厄,他又能真的造成多大的伤害吗?他是能毁天灭地,还是能倾覆众生?
沉厄不能,沉厄也不会做那些事,沉厄只想要在这世间或闲逛,或隐居,闲云野鹤,过咸鱼般的日子。
所以,究竟是谁不放过谁,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错从来不在我们的身上。是这个修真界它病了,它才是真正需要治病的存在。”木长臻声音轻却坚定的说:“我们没有错,我们不需要自苦。就算是死了一个沉厄,未来难道就不会有如你一般的人出现吗?——沉厄,我要改变这一切。我要救你。”
倘若告诉曾经尚在昆仑之巅的木长臻,说将来有朝一日,他会因为爱上了一个男人,而选择投身红尘纷扰,去追求权柄以期变革修真界,木长臻一定会将之当做笑话。可事实却是,他确实成为了这样的一个人,从前那个不食人间烟火,只懂清修,睥睨烟尘的木长臻,在这十多年间,早已经陌生的只怕就连他自己,也要认不出来了。
沉厄禁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如果你当年,将这些话告诉我……”沉厄想,他的确会觉得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能让木长臻改变至此,可面对这样的情谊,沉厄道:“只要你当年告诉我,不论你想要怎样做,阿臻,我会为你倾尽全力的。”
木长臻脸上泪痕未干,却忍不住笑了一笑,当年的事情,确实是他问题更大,可此时真的摊开来诉说,他仍旧觉得委屈。木长臻看着沉厄,眼眸中终于有了些亮色:“你相信我说的话?”
沉厄轻柔的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泪水,他说:“相信。因为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一般会选择不说。”
木长臻于是又轻声的说了句:“对不起。”
前情提要终于说完,终于能够进入正题。沉厄道:“现在该说说我了。关于……你所说的计划。”
木长臻:“……”
木长臻才有所缓和的脸色,在回忆到关于沉厄十年前的死时,终于还是重又苍白了起来,“十年前——”
十年前,关于沉厄的死,要说复杂,确实关系颇多;但真要细说,又其实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无外乎是那些名门正道,注定不可能放过沉厄,而木长臻与沉厄的感情,私会多了,难免走漏风声,引起各种流言蜚语。木长臻想要救沉厄,沉厄却又在某一种程度上必须死,而沾染上了与沉厄的绯闻,对木长臻争夺天玄宗宗主一事,将会产生很大的影响,除非——
除非,木长臻真的能够亲手杀了沉厄,且必须是在修真界众人的见证之下,将自己与沉厄的一切都斩断。如此,既是大功一件,又可自证清白。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为了除魔卫道,暂且牺牲自己,不惜委身于恶徒罢了。
木长臻说:“我起初,是想要找寻假死的方法,可既然是假死,就必定有破绽,到时候一旦东窗事发,你我都将万劫不复。最后,我得知了积骨山有一件圣物,名唤引魂灯。”
无尽崖下是一片怨灵汇聚的古战场,万年过去早已经自成一处结界,活人下去自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若是死于无尽崖下,魂魄被拘在那一方天地,反而可保不散,只要确定了魂魄的所在,就可以使用神器引魂灯收集蕴养魂魄,待得魂魄收集蕴养完成,只需寻得一具与之契合的身躯,将魂魄灌入,沉厄便可借体重生。
“借体重生?”沉厄怔怔的注视着木长臻,他道:“阿臻,这是夺舍。这是损阴鸷、逆天时的邪术,稍有不慎,你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的!”
“我不在意!”木长臻的声音一大,眼眶就又生理性的泛红,“我要我们两个都能有活路!”
起初,他设法联系到了积骨山的主人,那位神秘的鬼伯,他允诺在未来会为对方效力三件事,只要不太过伤天害理,于是鬼伯答应了将引魂灯借予木长臻。然而,等到沉厄死后,木长臻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后续的一切,逐渐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取得了天玄宗的话语权之后,事情却又变得怪异了起来。
那位戴着面具的鬼伯说的话,似乎不再作数,等待他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的相貌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天生一种雌雄莫辨的秀丽,又因为过于苍白的肌肤、鲜艳如血的红唇而显露出鬼魅般瘆人的妩媚。木长臻永远也忘不了他那时冰凉湿冷的手掌:“你杀了他。”
“他那么爱你,你怎么杀了他呢?”
“就是用的这只手吗?”
那是木长臻一生之中,最卑微狼狈的一天。充血的眼睛里看见的所有一切,好像都是模糊猩红的,只有右手指节被捏碎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他听见那人阴冷的声音问他:“你的心,在哪里呀?”
封霜匕是至阴至寒的法器,所有被它所伤的人,终其一生在每月月晦之日,都会饱受极寒之苦。那把匕首在木长臻的心口捅进去,拔出来,再捅进去,他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到最后只觉得冷,倒在地上全身都冷,直到他丧失意识的最后一刻,那人将一盏黑玉盏砸在了他的身旁——“带着你要的东西,滚出积骨山。”
……
木长臻:“那时,我身受重伤,早已完全丧失了意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而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出现在了无尽崖边,你跌下去的地方,引魂灯就在我的怀中。”
引魂灯不是寻常之物,乃是神器,自然也不能以寻常之物作为灯油点燃,必须要是招魂之人的心头血,才可以招引亡灵,木长臻喃喃道:“我试了很多次,总是唤不来你的魂魄,可若是真的一点也没有,这引魂灯根本不该被点燃才对。我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又不能再去积骨山,还以为是老天爷诚心折磨我狂妄自大,铸成大错……却原来,你的魂魄,根本就已经不在无尽崖下了。”
是明秋,早将沉厄的魂魄,灌入了五色泥。而木长臻之所以还能点燃引魂灯,大抵是因为他是沉厄生前最爱的人、最深的执念,这执念深刻到足以让他的些许残魂在尚不稳定的时候,挣脱束缚,追随他的血气而去,而略有神念缺损的魂魄,自然也就浑浑噩噩,感知不到明秋十年来说的话,做的事。
沉厄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清明。他终于知道了明秋为什么会对他突然态度大变,坚定不移的要与他保持距离,甚至是远离他,将他送还到木长臻的身边……明秋他在害怕。
对十年前的过往真相一无所知的沉厄,兴许只是有些讨厌明秋,但对于一个仍旧爱着木长臻的沉厄而言,在得知了自己对木长臻造成的伤害之后,明秋害怕沉厄会恨他。
小沉:……我是什么魅魔一样的存在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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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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