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的决赛结果，在决赛结束后第四天才公布出来。因为历史上有过金奖空缺的先例，因为决赛的比赛录像都放在网络平台上公示，所以当人们发现这一届比赛史无前例的有两个并列金奖得主时，短暂惊讶后，倒也接受得毫无芥蒂。

两个选手风格迥异，无法相提并论，所以只好都给了金奖，好像说起来也没有问题。

官方开放的评论区里，为两位选手各自站台的评论风格也截然不同。迎来皆大欢喜结局的艾薇女士，在她的办公桌前饶有兴趣地浏览着那些留言。喜欢爱德华演奏的评论大多称赞他“实在太浪漫了”，“心都要化了”，“音乐的奉献”，“温婉如水，春风沉醉”……倒是角落里有人提出疑问：“感觉选手小小年纪已然有了心上人，八成还是暗恋单相思。”看到这个留言，艾薇女士皱起眉头反复读了两遍，果断点击删除评论，然后转去阅读大众对克里斯的评价。一篇以《帝国斜阳》为题的匿名长评，因为获得了许多点击和称赞，排在评论的第一位。文中表扬其演奏“借由键盘回到古典”，认为乐曲在克里斯手中“重新获得了青春，颇有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激荡之情”。乐评一看就是出自专业人士的手笔，艾薇想了想可能在这个时候还会为克里斯发声的人选，实在太少了，但是从文笔上分析又不是那少得可怜的人中的任何一位。最后她决定把这篇乐评链接通过电子邮件转发给马修。马修在房间里阅读和回复邮件的时候，恰巧西蒙在他屋子里，于是这篇乐评来到西蒙手里，而西蒙向父亲告辞后回到自己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文章分享给他亲爱的弟弟爱德华。乐评之后又辗转传到几个评委手中，阅读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作者仍然是个神秘存在。

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的颁奖典礼定在周末晚8:00，根据电视台统计这是一周之中收视率最高的时段。典礼后基金会筹备了一个晚餐会，各个国家或地区尚未离去的参赛选手们都在受邀范围之内，算是个简单的结赛送行仪式。根据赛事委员会的行程安排，接下来只有金、银、铜奖的得主，还要在组委会的组织下举办一场“嘉年华”汇演，此举一来为获奖者做宣传，二来也为辛斯卡娅基金会做宣传，可谓相互成就。

“你打算留下来参加GALA吗？”还是在音乐厅附近的那家小酒馆里，艾薇约马修一起坐一坐。手边放着一杯红酒，艾薇挥了挥手叫来酒吧服务员。

马修要了杯低酒精含量的果味啤酒，橘子皮味道。

“冬天喝啤酒，小心胃疼。”艾薇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胃，随即意识到自己喝的是煮热的红酒。

“或许这就是我始终无法融入基辛生活的原因。”马修笑着摇了摇头，“我习惯了，在爱琴堡一年四季都可以放心畅饮啤酒。”

服务员端来的瓶装啤酒果然很冰手，马修用手背试了试，就决定暂且放弃把这么凉的含酒精饮品送下肚。

“我确实要多留几天，不过不是为了GALA的演出。”马修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我有个计划，但不知道能不能成。”

艾薇双手捧着装着红酒的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什么计划？”她突然灵光一闪，“你想要这届青年赛的选手！你看上谁了？”刚问完艾薇又一转念，“罗斯的那三个你恐怕动不了。”

她说的是实话，马修无法反驳。

戈兰不像福罗萨是罗斯的盟友，也不像基辛是中立国，它站在制裁罗斯的那一边。

想到烦心的事，马修伸手把酒瓶抓在手里，三个罗斯选手中他确实看上一个好苗子：劳拉·斯坦因，她在决赛中惜败的原因是空有技巧而内涵不足，而爱琴学派那些“老古董们”缺少的恰恰是适应现代钢琴和演出场所的技巧。圣安德鲁音乐学院有一个涅夫不够，现在有了爱德华和伊里斯特也还远远不够，保罗因为自己的病恐怕自顾不暇，他想掀起一场学派内部的革命，还需要更多强有力的助力。

“如果劳拉不行的话，我大概率会邀请李晓去圣安德鲁留学。”

“劳拉？”艾薇迟疑了，“我以为你会首选克里斯。居然是劳拉吗？”

手里的酒瓶触感温润了起来，马修对着瓶口不怎么讲究地慢慢喝了起来。“克里斯我要不动，宝贝他的人太多了。”他边感慨边喝酒边说道，“阿尔弗莱，”不拿瓶子的另一只手，他按下大拇指，“马里诺将军，”他按下食指，“莱纳，”他按下中指，“还有，约阿希姆那个妹控的混账……”他按下无名指。

一瓶酒灌下去，为数不多的酒精居然有点上头。马修发现自己的视线有点飘忽不定，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非常有失礼貌的叫了一些人的名字，不过管他们呢！

房间里，爱德华盘腿坐在床上。他的膝盖上支撑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电脑是从西蒙那里借来的，屏幕正中是他和伊里斯特在聊天软件的对话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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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里斯特：恭喜你呀，大钢琴家！（拥抱）

伊里斯特：回来给你接风，我请客

伊里斯特：真是给戈兰长脸！这个金奖前几届都被罗斯和基辛霸占着，奖杯上这下要刻上戈兰人的名字了

爱德华：谢谢。

爱德华：其他参赛选手也很厉害。

伊里斯特：你这个人真没劲，承认自己很厉害就这么难吗？

伊里斯特：更何况这是你我二人的私人对话，除非你愿意，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看到

爱德华：不是。

爱德华：因为头上有座山。

伊里斯特：啥？？？

爱德华：学长觉得其他几位选手怎么样？是不是也很出色？

爱德华：亨利也变强了，真好。

伊里斯特：（我怀疑你在转移话题）不得不说罗斯选手确实厉害，特别是那个克里斯·德米特里

伊里斯特：我妈叫我，我先离开了

伊里斯特：回头给你留言

爱德华：发邮件也可以，我晚些时候去网络中心上网，这是我哥的电脑，一会儿就还他。

伊里斯特：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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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伊里斯特的头像变灰显示他已经下线，爱德华把他们之间的对话重新读了一遍，视线停留在克里斯这个名字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逐渐加快。

爱德华关上聊天软件。

决赛那晚以后，每当听到有人提到克里斯这个名字，他就格外警觉，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决赛前在琴房发生的那件事，虽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琴房的事，知晓内情的人只有他和克里斯，最多再加上一个西蒙。决赛时候他们双方都表现得很自然，也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自然，但至少没有太异常也没有造成演出事故。不过决赛舞台毕竟是非日常环境。爱德华私下不止一次设想过，两个人再次在日常环境中碰面的时候，比如在即将到来的颁奖典礼和晚餐会上，他该怎么说、说些什么才能既表现得自然而然又不会让对方感到被怠慢？同样，他既希望克里斯不要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又希望他对他的态度要比其对他人特殊一些。至于怎么个特殊法？特殊到什么程度？他却又还想不到那么深远。

又过了一些时候，西蒙敲门进来取回自己的电脑，发现爱德华对着已经进入待机状态的黑色显示屏一脸纠结模样，头发抓成鸟窝。

“你怕什么？虽然你对他略有冒犯，克里斯也不会吃了你。”

西蒙突然出声，吓了爱德华一跳。随后意识到他对自己说了什么，又表现出一丝惶恐。

“没有，你什么都没有说。”西蒙看着他说，“但是从你出生开始，我就是你哥哥，你想什么我都猜得到。”

“这个给你，我辛苦要来的。”西蒙不知道从身上哪个口袋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爱德华，“以防万一你有需要和他建立更便捷的联系方式。”

爱德华接过纸条，纸条的撕痕很随意，上面只有一个电子邮箱地址。

“总比战时的邮局来的靠谱。”

一秒钟的愣神后，爱德华忽然意识到这个电邮是克里斯的。

“谢谢。”

“不用谢我，你无法体会我此时此刻矛盾的心情。”西蒙心怀侥幸，他旁观爱德华的迷茫，给予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却不愿替他点破迷津。

才14岁啊，真是太年轻了。

西蒙希望他们各自再走得远一些，再长大一些，再多享受一些无忧无虑的童真，而不是在青春期伊始就经受荷尔蒙的诱惑与折磨。

基辛中央音乐学院的网络中心是个中规中矩的计算机机房，爱德华在入口处登记之后进屋选了个空着的角落坐下。

西蒙说他在这里就读的时候，网络中心除了现存的这间死气沉沉的以外，还有一个像咖啡馆一样可以轻松泡一整天的。“有不少作曲专业的学生都在那里熬夜赶作业，比图书馆还受欢迎。”

和网吧或者咖啡馆相比起来，爱德华还是更喜欢去图书馆和期刊阅览室。不过伊里斯特曾经表示那是因为他暂时还没有摄入咖啡因和社交的需求，一旦有了这两样中的任意一个，他很快就会爱上咖啡馆。“咖啡馆文化恐怕是最全球化的文化了。”

爱德华打开浏览器，登录自己的邮箱，里面躺着几封未读邮件。

一封来自圣安德鲁音乐学院教务主任，恭喜他取得可喜成绩为学院和国家争光等等等等。

一封来自他的老师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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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你去参加辛斯卡娅是个正确的决定。很遗憾我没有以指导老师的身份随队出征，但是考虑到伊里斯特的情况，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决定。你很出色，也证明了你自己，为师深感不负重托……期待你回来后分享此行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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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简短回复了老师的邮件，表示自己估计后续还要在基辛逗留一段时日，准备参加由辛斯卡娅基金会和基辛爱乐联合筹办的GALA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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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收获要和老师分享，也有不少疑问等待老师予以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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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蒙那里，爱德华知道父亲正在交涉，想邀请几位参赛选手到圣安德鲁学院留学。所以他也知道目前确定接受邀请的只有华夏的李晓，而罗斯的三位，父亲几乎连一根手指或一缕发丝都触碰不到。李晓充满神秘色彩的深色头发和瞳孔，还有她看上去格外健康的肌肉和身体，都给爱德华留有印象。

第三封邮件来自伊里斯特，他在信中抱怨隆夫人因为不满亨利的排名在若干（也没有那么多）罗斯人之后，一直抱怨说评委会黑幕偏袒罗斯的参赛选手。

黑幕可能有过，那也是针对罗斯的，爱德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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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在亨利前面的那两个罗斯选手的视频，学校里私下都在传看。他们的技巧对于这些‘井底之蛙’来说，就像天方夜谭一样……出于好奇，我也给涅夫老师看过全部的决赛录像，原本是想让他为我讲解大家各自的发力方式，让我好取长补短。结果，老师看到那个叫克里斯的选手的时候，表情非常惊讶。我觉得他认识那个叫克里斯的选手，不是因为他父亲的姓氏，而是认识他这个人……你快点回来吧，一个人上课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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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伊里斯特邮件结尾的一句话，爱德华不禁莞尔。他这个学长曾经一度也是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和他同师门跟了涅夫老师倒是受了委屈。爱德华给伊里斯特的回信十分简洁，只有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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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学院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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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回复的邮件均已发出，爱德华从身上拿出西蒙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的邮箱地址对他来说仿佛充满了魔力。

发个道歉邮件，把过去发生的事一笔购销，两个人重新开始？

不好。爱德华不想把他和克里斯往来的信件也一笔勾销。

那只请求忽略那一次的冲动和无礼冒犯呢？

也不太妥当。爱德华担心指代太明确没准反而将事情弄巧成拙。

说不定一直绕不过去的只有他一个人呢。还是等等再观察一下情况吧。最后爱德华决定先把电邮地址录入地址簿，做了个“重要联系人”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