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的社交活动转移到酒店顶层的飞天酒吧，他们一进屋就看到靠着墙围了一圈的沙发，沙发背后是半高的玻璃围墙，酒店顶层的高度足以俯瞰基辛夜间的繁华。街道上的路灯、车灯，住家户的室内灯光，营业建筑物外墙的装饰灯牌……这些人造的光亮在夜间竟也描绘出一幅“星光灿烂”的震撼。

“才想起来，一直没有恭喜你夺冠。”

声音是从身后方向传来的，爱德华把目光从窗外转回室内，只见克里斯端着一杯低度起泡酒站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介意我稍坐片刻吗？”他问。

“不。”爱德华说，“当然不介意。你坐吧。”

爱德华坐的位置在一个转角，酒桌对面是一个单人沙发，克里斯略作斟酌，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降B大调协奏曲弹出了‘大爱’的感觉，有点意外但情理之中的诠释。”克里斯顺手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另一只杯子的旁侧，“这首曲子非常浪漫，是我喜欢的田园风格，差一点咱们就在决赛上撞曲了。”想到那种可能他就忍不住想笑：“一个晚上重复听两遍同一首钢琴协奏曲，还是相同的指挥和乐队配置，观众们九成九要听觉审美疲劳，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再听这首曲子的那种。”

爱德华试着想象了一下，便也跟着一起笑出声来：“那就悲剧了。”

克里斯点头：“并列金奖没准要花落别家。”

爱德华接下了他的话茬：“我看劳拉就不错。”

“哦，她可不行。”克里斯摇了摇头，“她还不行。比赛和演奏总有运气成分，但她缺少的是灵魂，这个靠运气补不了。”

“听起来还挺畅快淋漓的。”

“的确，那种即时的快感相当充分，但事后觉得空虚，没有满足感。”克里斯说，“除非这就是她对音乐和作者情绪的理解。但是她并非只针对一类曲子或一类作家，在罗斯我听过她几场演出，都是一个样子：超快的速度，声音又大又亮，每首都弹得像是炫技练习曲。”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对，一次比赛三轮也好五轮也罢，这么短暂的接触她还是有可能获得评委和听众的青睐。听起来你挺喜欢她，抱歉刚才在你面前这么评价她。”克里斯表示歉意的冲他笑了笑。

听他这么说，爱德华赶忙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别误会。”

爱德华发现自己的反应似乎让克里斯感到心情愉悦。

“是不是都让这个话题翻过篇去吧。”克里斯重新拿起酒杯，在另一只酒杯的边沿轻轻敲了一下，“亨利的表现很惊艳，他的演奏里确实有你在信中提到过的那种很个性化的直觉，有点……嗯……对，有点像魔法师。”克里斯的用词终于出现了与他年龄相符的稚气，爱德华瞬间捕捉到他的孩子气。

“加西亚也不错，只是相比还稚嫩了一些，表现出来过于粗旷，倘若假以时日精雕细琢一番，应该也是美玉。”爱德华说。

克里斯抿了一口气泡酒。“决赛那天上午我没去听，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他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屋子另外一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爱德华看到了和亨利坐在一起正聊天的李晓。想到晚餐时她也坐在亨利的对面，这么看来似乎不是巧合。

“李晓，她有点像缩小版的劳拉，这样形容你可能就能大致理解了吧。”

克里斯点头：“是贝茨先生的选择吗？”

“我想是的。”

爱德华也伸手拿过自己的杯子，他的杯子里是气泡水，基辛本地产的一种矿泉水。

“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估计更希望邀请到劳拉，可惜……”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持续，他甚至会恳请父亲邀请克里斯到圣安德鲁来。

“倒也不用觉得可惜。”克里斯说，“劳拉另有志向。”

这次不需要他的指引，爱德华向人群中看一眼便找到劳拉的身影。她今天晚上穿了一件红色的礼服，和她本人十分相衬，也使得她格外容易吸引人的注意，特别是当她和一群身穿深色制服的人站在一起。她在向他们献殷勤。爱德华的脑海中自然而然蹦出这个结论，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两个男人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向爱德华和克里斯坐着的转角沙发踱步过来，这分散了爱德华的注意力。一个是洛伊德，此届比赛最“文艺”奖项获得者；另外一个是西蒙刚向他透露过身份的梅耶。这两个人都长得很高，因为年龄的原因，洛伊德稍微矮了一些，但是已经可以预见等到他成年时差不多也能赶上梅耶现在的高度。高个子、罗斯人，还有一个是军人，这三个要素凑在一起，爱德华感觉压力扑面而来。

“找了你一圈，原来坐在这里。”洛伊德首先开口抱怨了一句，看了看他俩坐着的位置：爱德华坐在转角处，克里斯挨着转角坐在爱德华的左手边，空着的位子还有爱德华右手边的连坐，还有分别面对着克里斯和爱德华的两个单人沙发。在三个空位中，洛伊德选择坐在爱德华对面的单人沙发上，这样他向右转头就可以和克里斯交谈。“你们认识？”他当然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同样是金奖获得者，但是他能察觉到克里斯对爱德华表现出一种对熟人才有的亲切感。

“我来介绍一下。”克里斯对爱德华说，“洛伊德曾经是我父亲的学生，我们从小就相互认识，是好朋友。”然后他又对洛伊德说，“我和爱德华见面次数很少，但交流过一段时日，彼此很投缘，希望将来也能成为好朋友。”

“你好。”洛伊德主动伸出手来。

爱德华和他握手：“很高兴见到你。”

梅耶在洛伊德选定座位后也坐了下来，坐在另外一个单人沙发上。他和克里斯面对面，虽然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膝盖高度的酒桌。和在座的其他三个未成年人不一样，梅耶已经十九岁，他的酒杯里是兑了苹果汁、加了柠檬片的伏特加。

“梅耶是我此次的‘随行指导’，他曾经救过我，是个可靠的人。他大概是受爸爸之托，保护我的安全？”后面一句是疑问句，表示克里斯本人也不是很确定。

梅耶听过之后笑了笑，“临出发前的确是有人委托过我，不过不是令尊，是莱纳先生。”

“莱纳是我的家庭教师。”克里斯插话向爱德华解释，以免他一头雾水，“梅耶也算是自己人，大家说话不用太拘束。”

听他这么说，洛伊德明显松了一口气。

“抱歉一直没有机会自我介绍。”梅耶和洛伊德握了握手，随后又将手伸向爱德华，“你好。”

爱德华心情复杂的和梅耶握了手。他很好奇克里斯提到的“救过”是怎样一回事，但无论是以他和克里斯的关系亲密度、还是当事人就在现场而言，现在都不是他追根究底的好时机。

“你救过克里斯？”不过有洛伊德在，听克里斯介绍，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我很好奇。”洛伊德左边看看梅耶，右边看看克里斯，最后决定让梅耶先说。

梅耶轻咳了两声，表示那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是洛伊德的目光又锁向克里斯。

克里斯落落大方，表示对自己是件不愿再回忆的糗事，但事件全程梅耶都表现得非常英勇和果断。

四个人边喝边聊，话题从身边的日常生活、家人、朋友、延伸到兴趣爱好、音乐、文化和艺术，后来他们还交流了对不同种类语言浅显的看法。洛伊德和梅耶的谈吐表现出他们深厚的学识和体面的出身。他们对克里斯的态度十分自然，这一度让爱德华怀疑克里斯的身份也十分高贵，然而克里斯对他们谈话中种种身边的趣闻轶事，却和他这个外国人一样似乎一无所知。“哦？”“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克里斯兴趣盎然地跟随着他们的对话，仿佛在游览画廊或者展览一般。而爱德华自己内心深处也是这种感觉。他们竟然毫无顾忌他这个陌生的外国人在现场，大肆谈论罗斯帝国的“国事”，虽然未曾涉及敏感的政治或信仰话题，但也足以令他“大开眼界”。

比如罗斯的将军们大多都长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典型的例子就是克里斯已经过世的母亲安娜将军，还有现任在职梅耶的父亲马里诺将军。由于这两位将军的后代就在现场，爱德华看看克里斯，再看看梅耶，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结论的正确性：如果攻打城门的将领长成这样或者那样，会增加守城的难度系数吧。

比如安娜和马里诺将军都是罗斯著名的艺术赞助人。

“据我所知，他们二位曾经就由谁来赞助德米特里先生发生过冲突。”梅耶说。

“嗯嗯，这个我们家里也有过传闻。”洛伊德点头附和，“说是直到安娜将军下嫁给先生，令尊才不得不彻底放弃自己的赞助计划。”

比如洛伊德的家族之所以能在罗斯稳住根脚，是因为他们的家族族长曾经帮助亚历山大皇帝辨认过一批珍宝的真伪。

“那批赝品做工精细，现在反而堂而皇之的摆放在皇宫待客大厅。”洛伊德感慨。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梅耶说，“下次有机会去的时候可一定要仔细瞧一瞧。”

再比如克里斯的家庭教师莱纳先生……

“哦！你们在谈论莱纳那个家伙。”

他们开始谈及莱纳的时候，西蒙正好从旁边路过。他端详了一下这个角落里的阵势：三个罗斯人包围着爱德华一个，于是决定加入进来。

“我最喜欢听他的八卦，你们说来听听。”他停下脚步，就近挤在克里斯的左手边上，并且试图扩大自己的占座范围。

克里斯被他挤着直接侧贴在爱德华身上，后者不得不向右挪了位子，并且扶了克里斯一把让他坐在自己之前的位置，至于克里斯一直坐着的位子，则被西蒙欣然笑纳。于是五个人的位置变成西蒙与梅耶面对而坐，克里斯和爱德华右肩靠左肩，他们对面坐着洛伊德。对于西蒙的强行加入，一开始洛伊德和梅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不满，不过很快，在他们意识到西蒙就是当年在“基辛危机”中替莱纳挡过刀的那个人之后，他们便对西蒙放下戒备，敞开容纳的胸怀。用梅耶的话来说，“莱纳先生的好友就是‘自己人’。”

“好友不一定，损友肯定没跑了。”西蒙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气泡水，他的饮品显然和爱德华是同一款。

“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梅耶也喝了一大口，“您的存在对莱纳先生来说很重要，这在我们之间是默认的事实。”

“的确如此。”洛伊德点头，“就连我也知道您，只是现在才能确认您就是那个人。”

结果对话中尽管加入了一名己方人员，一直处在状况外保持听故事状态的仍然没变，还是爱德华和克里斯两个人。诉说八卦的人和倾听者人数比从二比二变为三比二。因为西蒙的加入，他们聊天的话题集中在莱纳身上。对于这个人的话题，爱德华发现，克里斯的好奇心明显增强了。如果说之前的那些闲谈他都是处于一种被动接收的状况，那么关于莱纳的故事，他是积极参与的，有点像……听叔叔阿姨们讲述自己父母年轻时冒险经历的模样，尽管无论是用叔叔阿姨来指代在座的三位男士，或者用父母来指代莱纳，都是不恰当的。

就爱德华目前所知，莱纳是克里斯的家庭教师，也是西蒙在基辛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时的同学。

“如果不是上次听您提起，我无法想象莱纳先生是钢琴演奏专业的毕业生。”克里斯说，“三年来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学习钢琴演奏，他在我家总是对音乐表现出一种欣赏但疏远的态度。”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感觉。”洛伊德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从父亲和祖父那里知道这件事，仅从莱纳先生平时的行为和言谈中，绝对无法察觉任何相关的线索。”

梅耶想了想，说道：“我有个猜测，不过纯属个人意见，请务必不要在莱纳先生面前提起。”他看了看克里斯和洛伊德，见他们点头保证不会说出去才继续说，“莱纳先生初入政界的时候似乎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家父当时是支持莱纳先生政见的一方，那段时间回到家里也经常紧绷着脸。究其缘由，我猜和那段经历应该脱不了干系。”说到这里，他双手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好了，就到这里，我们的话题不能再超纲了。”

最后他们彼此交换了社交账号。

“可惜也只有在这里的时候可以及时联系。”西蒙叹气，“罗斯的围墙太高了。”

“可以留言，我们偶尔也会翻墙出来呼吸一下不一样的空气。”洛伊德眨了眨眼睛。

克里斯找服务员要了纸笔，他在便签上写下一串数字和一个邮箱地址，然后把这张便签递给坐在他身边的爱德华。“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和电邮地址。”

爱德华想同样写在纸上却被他拒绝了。

“等你发第一封电邮给我，我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话就像一片羽毛，在爱德华的心上轻轻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