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女士给他们讲了瓦西里耶维奇的生平,这有助于他们理解他的音乐。“他出生于贵族,但还没有等他长大,家族便没落了。一大家族的成年人都被砍了头,只留下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但又没有人继续抚养他们。他从小便弹得一手流畅的钢琴,于是他去给自己找了一个钢琴老师。旧时罗斯的钢琴教学和其他的手工艺学徒并没有什么区别,钢琴学徒也住在老师家里,他的老师很喜欢他,因为他有一双柔软的大手,”艾薇女士的目光看向爱德华自然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老师鼓励他做一个职业钢琴演奏家,他却更喜欢作曲。他会偷偷的在练琴的时候想自己的旋律,他在自学作曲的事很快就被发现了。一个人的时间有限,不能同时既作一名演奏家又作一名作曲家,老师让他在这两个身份中只选择一个,并且告诉他,他只能教他如何弹钢琴,无法教他作曲的知识,如果他选择后者就只能背上行李离开。”
“他离开了。”这是陈述句,因为他成为了一名大作曲家。
“他离开了。”艾薇女士叹了口气,按理说她没有理由这样做,瓦西里耶维奇已经去世很久了,他和现在的他们并没有太大的直接关联。“他那个时候恋爱了,有了缪斯,是个贵族。”她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随后发现三个认真听她讲故事的人对于这句话的反应不大,甚至有些漠然,“他为他的缪斯写下了第一首交响曲,但是首演的时候却搞砸了,于是缪斯拒绝再和他见面。第一首正式演出交响曲的失败令他沮丧,心爱的人和他断绝关系更是雪上加霜,他回到老师的家门前,但是那扇大门已经不再为他敞开,他的老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离开。他一时心灰意冷,但很快遇到了第二个为他痴迷的姑娘,那个姑娘很欣赏他的作曲才华,认为他是个天才。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逐渐兴起一种思潮,认为天才应该为了人民大众而奉献,认为他们必须要做出有利于全人类发展和进步的事。那个姑娘也是这样想的,她鞭策他为人民作曲,革命的、进步的、教育的、造福百姓的。这一次瓦西里耶维奇逃走了,他不只逃离了姑娘的身边,也离开了自己的祖国。”
“他去了哪?”
“他去了一个他认为更自由的国家,他想要自由自在的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乐曲。”
“他去了亚利加。”
“哦,真的吗?”
“是的,他去了亚利加那个幅员辽阔的国家。”
“他自由了吗?”
“他自由了,也失去了自由。新的国家包容一切,但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东西却很难彼此融合。自由意味着平等,接受或者不接受他的音乐的权利也是平等的。为了生活,他又回到钢琴前,在音乐厅弹奏别人的和自己写的钢琴曲,他有一双神奇的大手,能够演奏十分高超的技巧,一开始观众只想听他弹奏李斯特,后来他自己的钢琴曲逐渐开始受到欢迎,慢慢有了点名气。钢琴制造商相中了他,请他代言他们生产制造的钢琴,在演出中只用他们的钢琴。和最初来到新世界的愿望相悖,他发现自己再次被钢琴拦住了去路,这个他为了作曲而放弃的事业占据了他舞台上的绝大部分时间。他想要成为一名作曲家而不是钢琴演奏家,他写了一首全新的交响曲,他乐思泉涌,但是舞台下的观众反应平平,令他深受打击。评论家批评他的交响乐构思陈旧、缺乏新意,主题不够精炼取而代之是大段大段冗长的线性旋律,结构扁平、松散、不够立体,展开部因为旋律替代动机而显得太过漫长。那些评论让他一蹶不振,甚至一度决定就此告别舞台,直到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三个缪斯。”
“第三个?”
“是的,他的音乐生涯中出现过三位女性,第一位让他第一次有了创作的**,第二位鞭策他在创作中孜孜不倦,第三位给了他‘家’的感觉。也是在遇到第三位缪斯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虽然他在做出逃离它的决定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他也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父母和亲人,虽然他们早早就死于自己祖国当时掌权的那些人之手。”
“啊!”
艾薇女士苦笑,她想她的故事也许讲得太细了,她身边的这三个少年还这么年轻,正是天真烂漫的好年岁。但是她转念一想,瓦西里耶维奇把自己推荐给他的钢琴老师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与他们相仿的年纪。所以年纪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尤其是对注定要生活在音乐国度的人来说。想要演奏就需要阅历和共情每位作曲家的人生:顺境、逆境、爱欲、悲伤、愤怒、狂喜、绝望、慈悲。
“他为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爱人写下了第二钢琴协奏曲,这首曲子首演时他亲自弹奏钢琴的声部,他的爱人当时就在台下,坐在第一排距离他最近的那个座位。”
“那是一首很忧伤的曲子。”
“而且充满了悲愤。”
“是的,那是一首忧愁伤感又悲愤交加的乐曲,也许正是因为表达的感情太真实太强烈,他终于靠着这首钢琴协奏曲一曲成名。”艾薇女士看了看爱德华,“这首协奏曲是作曲家非常重要的一个作品,此次演出排在压轴位置。”
“那另外两首钢琴协奏曲呢?”
“第一首钢琴协奏曲是他在罗斯时完成的,据说最初是和第一首交响曲一同题献给第一位缪斯的,可是第一首交响曲失败后他的第一位缪斯就离开了他。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这一版是修改稿,最后完成于他离开罗斯之前。离开罗斯之后他就没有再公开演出过这首钢琴协奏曲。所以第一首钢琴协奏曲也很重要,我们会把它排在第一天的下半场,让它为第一天的演出画上句号,为两天的演出画上中间的分号。我们采取倒叙的方式,一上来就弹奏作曲家最后一首亲自改编为双钢琴作品的交响曲,然后回到最初他第一首出版的钢琴协奏曲。第二天上午是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三钢琴协奏曲放在最后一个。”
艾薇女士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示意他们开始第一个下午的钢琴单独排练。
爱德华有些犹豫,一番努力之后鼓起勇气问她:“您还没有讲第三钢琴协奏曲的故事。”
“哦,我没有忘记它,谢谢你的提醒。”艾薇女士的嘴角向上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它没有附加的外在故事,故事全都写在乐曲中。它是一座高山,我不确定你们是否现在就能爬到它的顶峰,但我们可以试一试看能爬到多高的地方。同样拥有一双上天恩赐的大手的爱德华可能更容易在技巧和弹奏难度上攻克它,但它所承载的远远不止是技巧和难度。”她看向克里斯,而此时后者那双晴空一样湛蓝色的眼睛,在室内因为光线的原因深邃了许多,也正回望着艾薇女士。“我想听你的琴声,克里斯,让我听到你的琴声。”
“好。”克里斯站得很直,“如您所愿,艾薇老师,希望最终的表现能令您和我自己都感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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