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又收到一封来自德米特里的信,厚厚的一包,就在他们与杰尔夫在市歌剧院后门道别后的第二天一早。那天也正是圣安德鲁音乐学院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克里斯被客厅霸主西蒙叫到楼下,从邮局递件人手中接过那个封好的信件,上面的邮戳和邮票显示,这封信只用了3天就从罗斯克里姆飞到了戈兰爱琴堡。
可以正常通邮了,克里斯这样想,感觉神经一下子从一直以来不由自主的紧绷变得轻松起来。这时他这才意识到尽管一直保持缄默,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对罗斯是漠不关心和冷漠的,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不只担心罗斯,也担心身在罗斯的爸爸。
信件正文很短,而且包含了问候行文,那些手写的字体让克里斯联想到爸爸常戴在鼻梁之上、厚重的黑框眼镜。他习惯于用醒目的夺人眼球的装饰去掩盖真实的自己,眼镜片下遮盖着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分明像星空一样深邃动人。大约600字的行文中,最关键的信息只有一句话:
——“第六号交响曲的手稿,唯一的一版,随邮件附赠于你,我亲爱的孩子。”
读到这句话的瞬间,这一封家书突然变得意义非凡。
克里斯的视线从打开的单张信纸移到仍然留在信封中另外一个单独封好的文件袋,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许久,直到有人在门外敲响他的房门。
他将展开的信纸重新叠好。折叠信纸时,视线越过信件中段、径直来到信件结尾:
——“这份手稿原本按约定应该寄给你的贝茨叔叔,但是我又觉得它更适合被交付给你,然后由你来决定它的去向。孩子,这是爸爸送给你的成年礼,虽然它完成的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些。”
何止早了一些,日子距离他十八岁成年整整提前了一年。
克里斯笑着摇了摇头,爸爸对时间的概念一如既往得混乱。他把尚未拆封的手稿锁入书桌的抽屉中,打算把它放到自己临近成年时再拆开。
在那之前,他需要先学习如何阅读交响曲总谱。
克里斯拉开房门的时候,敲门的人已经不在门外,楼下客厅传来房子唯一女主人的声音,招呼大家下楼吃午饭。
贝茨家的房子不大也不小,坐落在可以远眺大海的地方。虽然戈兰本身就是个大型海岛,但爱琴堡却是这个大海岛上的半内陆城市,它的海岸线很短,唯一的港口是军港,常年停靠着军舰和航母,隔着老远就拉着警戒线,不让普通百姓靠近。
所以海边也不让建高楼。
贝茨家的房子加上斜顶的阁楼一共三层,他们叫它“西弗朗特”。房子没有地下室,杂物单独储藏在楼侧的小房子里。
如今住在西弗朗特里的除了贝茨一家四口,还有两名客人:来爱琴堡求医的保罗和克里斯。因为用餐的人多了两名,原本在厨房旁边就近开辟的餐厅放不下这么多人,贝茨太太把餐桌搬到客厅朝向花园的一面。克里斯下楼的时候,餐桌周围其他五个人已经坐齐,大家都在等他。
“快来。”贝茨太太向他招手,“今天特地炖了牛肉。”
坐在桌首一家之主位置的马修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并且征询餐桌上另外三个成年人士是不是也来一杯。“红酒和炖牛肉可是绝配。”他的推荐得到热烈的响应,他们纷纷将自己的空酒杯递到他面前。
入座前克里斯仔细用香皂洗了手,手工皂混合着羊奶与洋甘菊的味道。爱德华为他提前拉开座椅,屋子里仅剩的两个未成年人肩并肩坐在一起。8月底9月初午间的微风在夏日未尽的温热中夹带着丝丝秋日清凉,穿过敞开的玻璃窗,轻抚过他们的肩头,蹭着温热的脸颊,卷过微鬈的发梢。随风飘来的空气中混合着窗沿下青草、湿润的泥土和蔷薇花的馨香,客厅里满是食物的酸甜味道,这一刻气味间的碰撞和混合传递着独属于家庭生活的烟火气。这份家的气息克里斯曾经拥有过,妈妈病逝后一度失去了,如今又再次在异国他乡享受到它。他在爱德华身边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贝茨太太开始热心的招呼大家品尝她的手艺,牛肉是刚到的品质上乘的进口货,单是肉质就鲜嫩可口,得到大家交口称赞。
贝茨太太在改姓贝茨之前,家族的姓氏是布朗,她在前往基辛深造拉丁文学史的期间与马修在那个浪漫的国家萍水相逢。
乘在盘中的炖牛肉很快一扫而空,贝茨太太张罗着为大家添菜。正直青年的西蒙和保罗分别各添了两大勺,等到了两个少年这里,贝茨太太表示他们应该为下午的学院开学酒会留点肚子和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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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我亲爱的孩子
时光匆匆而过,一转眼春秋冬夏便过了这么多轮回。我过往常常赞美世间万物皆循环不止,充满无限生机,如今却无法再如此平静而超然的看待它。我的生活就是不停地经历各种失去,失去家园,失去爱情,失去自由,失去你……我预感自己即将迷失自我,就在不远的将来。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我用了3年的时间,从无到有完成了新的交响曲——尽管它只是个短小的作品。第六号交响曲的手稿,唯一的一版,随邮件附赠于你,我亲爱的孩子。
请让我自负地将它形容为一份时代交叠的答卷。无比辉煌、强盛的罗斯帝国,这个惯于毫不妥协的、用铁蹄捍卫自己疆土的庞然大物如今已经日渐式微。我身在其中,在它的呼吸间感受着不可逆转的日益衰老,竟也忍不住为它写起哀歌和安魂曲。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我的孩子,我已经听到它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可却为此感到忧心忡忡。我无力阻挡车轮毫不妥协的前进和对现实无情的碾压,一切都将崩坏、破碎,就像梦一样。
我们这代人将逐渐被世界淘汰,被人类所遗忘,我们引以为傲的音乐也背负相同的命运。
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也只属于你们。
听莱纳说你已经采纳我的建议去圣安德鲁学习,我觉得这是个相当明智的决定。我想你会对戈兰学派感兴趣的,祝你学习愉快、顺利。
另外:这份手稿原本按约定应该寄给你的贝茨叔叔,但是我又觉得它更适合被交付给你,然后由你来决定它的去向。孩子,这是爸爸送给你的成年礼,虽然它完成的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些。
期待你的回信、想念你和爱你的·爸爸,德米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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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圣安德鲁音乐学院,钢琴系院办大门前的草坪上趴着一群兔子。这些兔子是整个戈兰的不速之客,它们不请自来,而且数量众多。正午的阳光晒的草坪又干又暖,戈兰人一向钟情于将自己的肤色晒成暖蜜色,于是阳光正好的草坪上,除了兔子,还躺着光着上半身的学生。他们大多三三两两搭伴共享一条浴巾,只有一个学生除外。他来的比其他任何一个同样来享受阳光浴的学生都更早一些,甚至比一大早就来帮隆夫人筹备——名义上由她负责——下午开学酒会的亨利到得还要早。亨利抵达院办门口的时候,发现他就蹲在门廊下的一个石墩上。
“早啊,拉特。”不久前亨利在隆夫人家的下午音乐聚会上见到过他,他来自隆夫人南方的一户远房亲戚家。
“早,埃尔。”拉特抬起头看着亨利,“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呢?”
“我也很好。”
亨利通过指纹识别系统打开院办大门,步入门内却发现拉特没有跟着一起进来。他转过身看向他:“你要进来帮忙吗?”
拉特摇了摇头。
不是错觉,亨利想,从介绍他们相互认识的那个下午开始,他就从这个比他小的男孩身上感受到一种被排斥的气息。仿佛他们彼此是竞争者,这个念头出现在亨利的大脑中,随即被压了下去。他们之间不存在真正的竞争关系,他想,如果拉特的目标只是爱琴学派。他不在乎隆夫人的爱琴学派,他只在乎钢琴演奏本身和伊里斯特·隆。
学院开学酒会的茶点摆台是隆夫人最喜欢的牌子,还有软饮和茶水,咖啡则是联系了圣安德鲁附近酒店的餐饮部,对方同意中午运送两保温桶热腾腾的美式。亨利按照之前写好的清单重新一一核对信息,并且打电话给每个供应商确保他们没有疏忽掉自己的订单,已经安排提前开始准备制作,能够按时送抵院办的接待大厅。
将这些都处理好之后,太阳还斜挂在天上没有升到最高处。
亨利站在隆夫人办公室的玻璃窗前向下看,入眼是一片莹莹草坪。草坪是翠绿色的,上面趴着灰色的兔子十分显眼,同样显眼的还有拉特**的上半身,白得刺眼。亨利记得三年前离开基辛的那一天也是个好天气,前一天他们几个人去爬了山,山上的风景令人心旷神怡。林间氧气充足,空气清新,爬到高处时,针叶类植物分泌的油脂香味入鼻,云和雾气仿佛被他们踩在脚下。“天空之镜”是一座宁静的湖,高海拔的湖似乎都有些共通之处,它们寒气逼人,湖面很少涟漪,即使有也容易被人忽略。蓝天白云像一幅画倒映在湖面上的时候,湖面是明亮的。
那天回到酒店房间,他收到了隆夫人的来电留言。“你对自己的成绩感到满意吗?”隆夫人问他,随后说,“我觉得很满意。”
对自己的成绩感到满意吗?
无论是三年前的亨利,还是现在他,都不觉得满意。
对于隆夫人来说,辛斯卡娅青年钢琴赛的铜奖已经足够他证明自己,但那只是对于爱琴学派。他无法忘怀自己在音乐厅现场感受到的那份震撼,如果说伊里斯特是天赋直觉、灵气的自然派,爱德华就是表面守序、内在情感充沛的浪漫派,而克里斯·德米特里是王者,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既孤独又仿佛坐拥天下的气质。
但凡听过他弹钢琴,谁都会心醉,谁也不会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
亨利最后向下看了一眼,然后将百叶窗拧了起来。隆夫人的办公室里有一架年代久远的钢琴,是戈兰皇室赠予隆夫人的奖赏,琴壳和琴键的材质与当下最流行的不大相同,但却是当时最奢华的组合。隆夫人很爱惜这架钢琴,所以很少人能摸到它。还有时间,亨利打开琴键盖,在琴凳上坐了下来。
院办二楼隆夫人的办公室独占了风景最好的一面,日头渐渐爬升到一天之中的最高点,楼下草坪上兔子和学生不知不觉的逐渐靠拢聚集在一起。微风轻拂,裹挟着琴弦敲击的声音,如歌一般,却又融入自然,浑然一体。
当天下午最后抵达开学酒会的是个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组合,不过仔细想想,这个组合的形成似乎也合情合理,并非全在意料之外。醉酒也好,过度疲劳也好,沉睡都是身体最直接的自我应激和保护。他们能按时抵达,已经让亨利感到很欣慰了。
“你们到了。”亨利迎着走上前,他事先猜到伊里斯特会喜欢劳拉这样的率真性格,但真的看到他们肩并肩走在一起,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伊里斯特揉了揉太阳穴,他有点头疼。“早上走之前怎么没有叫醒我,本来说好我要来帮你忙的。”
他的确有过这样的提议,但因为不是承诺,亨利不确定他们算不算“说好”。“看你睡得很沉。”他说,“而且这边的筹备也没有那么复杂。”
这时劳拉的声音插进两人的交谈当中,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嘲讽和一种自我和解般的释然:“所以你这个人就是说话不算话,言行不一,并不只是针对我。”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闪闪发亮,“以后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都只信一半。”
“真是个好主意。”伊里斯特接话说,“不过也还要分情况,有时候他说的一个字也不要信。”
这个话题接下去只会没完没了,亨利头大的向爱德华递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不过替他解围的是克里斯。
“劳拉,真的是你。”他从人群里走出来,叫了她的名字,“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从听到克里斯叫她名字的那一刻起,劳拉的表情就变了。她惊讶于自己居然能轻易认出他的声音。她敛去笑意,脸上只留下一片平淡。“是吗?”她搓了搓手,回应道,“我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她说了谎。
“有段时间没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了。”克里斯继续说,“不过很快就能近距离听到你弹琴,我很开心。”
“是吗?你会觉得开心?可惜我不会。”劳拉的声音有点冷,说完这句她便转身走开,看那模样像是不能忍受和他再多说一个字。
克里斯在她转身而去的身后露出一丝疑惑不解,爱德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克里姆皇宫的会客间里,虽然从未明说,也不知道缘由,但那个男人只让劳拉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对她的安排是为了克里斯·德米特里。当自己的命运在强势外力的作用下不得不依附于另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论那个人是谁,她很难对此心无芥蒂和怨愤。
圣安德鲁音乐学院钢琴演奏系的新学年酒会就是在这样的尴尬场面中开始的,参加酒会的教职人员主要是院办行政主管、教务教师和教授的助教们,院长隆夫人没有现身,学生名额已满的教授们也大都没有露面。从整体上来说,这次酒会的目的是向新生介绍学院曾经和现在拥有的荣誉,院系为他们提供的成长支持和生活保障,如何善用校内设施和资源、完成课业和参加考试,还有校内各种可能的机遇和选拔机制,当然也少不了课外娱乐。最开始那一点点不怎么愉快的插曲很快就被大家抛到脑后,对于任何一个对钢琴演奏心怀热情的学子来说,圣安德鲁的资源和机会在全戈兰都是最好的。不仅在校图书馆里有市场上淘不到的珍藏古籍,只要在校内接入校园网,他们就可以用自己的学号免费登录查阅全球最负盛名的乐谱资源库,公版的,尚未到公版年限的,名家注释版的……只有他们想不到。因为占据地理优势——唯一坐落于爱琴堡的世界级知名音乐学院,他们每个学期都有机会收到邀请参加在当地举办的公众音乐会。众所周知,爱琴堡的音乐演出市场繁荣高质,这样的演出机会一旦争取到,不只为他们在毕业前积累舞台经验,也是他们进入一直向往的高水准音乐世界的垫脚石和敲门砖。
就像卡尔·莱比修斯那样。
不知道是谁最先提起了这个名字,随即又有更多的声音附和起来。
很显然,这个名字在他们当中的知名度很高。
在他们还没真正来得及为这个名字贡献出更多的精力、激情和口水之前,开学酒会迎来了一位不邀而至的访客。走在前面为他带路的是他们尊敬的校长,马修一边引路一边回头自夸:“真是热闹,看来带你直接过来这边实为明智之举。”
这位不邀而至的访客对爱德华来说并不陌生,反而有点熟悉,甚至前一晚还和他有过短暂的交谈。
杰尔夫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丝质长衫,配上黑色的西裤和擦得锃亮的皮鞋,让他看起来更像位神职人员而非乐队指挥。
这是爱德华第一次在圣安德鲁音乐学院的校园里见到杰尔夫,却不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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