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独奏音乐会结束的当晚,西蒙开着车载着爱德华和保罗兴高采烈回到家中。他逢人便讲爱德华在演奏大厅舞台上要将钢琴砸穿的气势,在车上和保罗说了一路,推开家门的时候和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候他们归来的贝茨太太眉飞色舞了一番,然后又和听到楼下动静从自己屋子里出来倒水喝的父亲略有收敛的重复了一遍。
爱德华发现克里斯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贝茨太太表示吃完晚餐后,克里斯的身体状态不错,说想自己出去散散心。而她在他们到家的前一刻刚想叫马修出去找他。“虽然外面一点都不凉,但是想到他才刚退烧,身体应该还有点虚弱。”
是的,爱德华和西蒙离开后不久,贝茨太太就发现克里斯退了烧。他退烧后又睡了一觉,才起来和他们夫妻二人一起在餐厅吃的晚餐。贝茨太太把晚餐的地点放在餐厅,因为那里餐桌的位置距离窗子要远一些。
“那正好,我去找他回来。”爱德华留下一句话,人已经不见身影。
贝茨太太看向西蒙,对方不甚明了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圣安德鲁到家里一路上也无事发生,没有异常。但是爱德华离开去寻找克里斯的动作的确是急切了一些,仿佛有什么事情想要立刻、马上和他确认一样。
爱德华在看得到海的地方找到了克里斯,他一点都不难找,就坐在一块表面颇为平滑的大石块上面。而且这个大石块爱德华很熟悉,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就像此时的克里斯一样,坐在上面看海。
“你选了个好地方,从这里能稍微看到一点港口。”
听到爱德华的声音,克里斯回头看他。
“你们回来了?要过来一起坐一下吗?”克里斯又把脸转回去看向海面,“我在看那边的海岸线,好像能看到一点点大海对面陆地边缘的形状。”
爱德华笑出声来:“那个方向在海的另一边的确是一块大陆,不过距离远在人类肉眼可及的范围之外。想亲眼看对面陆地的话,我们需要往南边去一点,有一块像半岛一样伸到海里去的陆地,恰巧大海对面的陆地边沿也在那附近向大海这边探出手来,那里就是两岸唯一可以真正做到‘隔海相望’的地方。”
他走过去在克里斯身边坐下来,靠近海岸线的夜风这个季节还很温暖,两条腿向前叉开,他伸了个懒腰。
“今天晚上的演出很开心。”爱德华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听亨利说,他来家里找过你。今晚的演出很成功,他说让我代他向你表示感谢。”
克里斯摇了摇头:“我们只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学到什么都是他自己的本事,他应该感谢他自己。”
“你说的对,亨利是个很厉害的家伙,他只是有的时候神经过于敏感。”
“……是联觉的代价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爱德华说,“我们总是有优点也有缺点。”
克里斯扭头看了他一眼。
“亨利还说……”爱德华迟疑了一下,最终决定继续说下去,“他说他觉得你好像需要找个人聊一聊。”
克里斯愣了一下,然后接着笑了笑:“你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你?”
“如果是我当然好,我很乐意听你说话,你想说什么都可以。”爱德华摇了摇头,“但是这个人并不一定非得是我,你可以找任何一个你想跟他聊的人去聊,我只是,只是想表达一下我的关心。”
“那我先谢谢你。”克里斯仰头看了看海军蓝颜色的天空,星星和月亮在晴朗的夜间格外明亮。“我觉得亨利说的也许没错,我是该找人聊一聊,而不是一直憋在自己心里。”他说,“不过如何开始总是一件很难的事,我还要再寻找一下头绪。”
爱德华没有说话,他望向海面的方向。
时间又过了几分钟,肯定没到十分钟那么久,爱德华从石头上站立身来。他拍掉手上的灰尘——如果有的话——向克里斯伸出右手。“我们回去吧,再晚一些母亲该担心了。”
克里斯握上他的手,借力站起来。
伸出去的手被握住然后又被松开,爱德华顺便用手背探了探克里斯额头的温度,很温暖。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回贝茨家的路上,克里斯笑着说,“才刚开学就落下一周的课,好像不太好。”
“我记得……你好像没有上过学?”
“对,所以我很珍惜这次上学的机会。”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上学?”爱德华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是因为身体不好吗?”
虽然克里斯住进他家的三年里没发生过像这次一样一连高烧几天却查不出病因的情况,但他也听说过有小孩子因为压力或着其他原因,只要一上学就卧床不起,所以只能请家庭教师。克里斯没准就是这样的情况,爱德华想,正巧克里斯也有一个家庭教师,而且他的家庭教师恰巧是西蒙的同学,他为他受过伤、住过院的那一个。
“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身体没问题,一直都很好,这次是例外。”克里斯的表情变得有点一言难尽。
察觉到自己的问题似乎碰触到什么界线,爱德华说:“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要说,我能理解。”
他们眼前的路一转弯就能看到贝茨家的灯光。他们一走进院子,从窗子向外张望的贝茨太太就看到了他们。她为他们打开房子大门,让他们快些进屋。客厅里的沙发上还窝着一个西蒙,他掀起眼皮瞥了他们一眼,随即把注意力转回他手中的一份报纸。那是一份日报,在音乐版面不起眼的角落报道了杰尔夫和他的乐队在戈兰巡回演出的最新消息:他们在第二站演奏了两首交响曲,一首马修的交响曲——就是在爱琴堡进行观摩活动时排练的那一首,还有一首戈兰人普遍都喜欢的门德尔松。报道所占篇幅有限,记者只是简单记录了时间、地点和曲目,没有更多评论或对观众反应的描述。
杰尔夫要走的路还很长。
西蒙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客厅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天晚上爱德华和克里斯回到自己屋子以后各自度过了一个不尽相同的夜晚。
爱德华首先很兴奋,他在独奏演出时干出了那样出格的事,简直不可思议!但是不能否认,叛逆和砸琴让他觉得酣畅淋漓,就像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冲进海水里畅游一番后再来上一碗牛奶冰激淋。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演出后亨利略带担心的表情出现在他的梦里,然后一转眼就变成克里斯低垂但有所隐忍的脸,等到他抬起头来直视他的时候又变得十分平静,仿佛他心无旁骛。爱德华很想拥抱他、安慰他,因为不想克里斯把表情和情绪都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意味着他们还不够亲近,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很遥远。爱德华又翻了个身,这一次他沉沉入睡。
另一间屋里,克里斯不觉得困,初愈的身体有些疲乏,但是他的精神头却很足。他坐在床边拉开书桌抽屉将爸爸寄给他的那份成年礼物拿出来,尚未拆开包装的文件袋上煞有其事的封着蜡印,他用手指在上面摸了摸,那个蜡封简单的只是一个花式字母D。
克里斯很难形容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他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并不太普通。他对爱德华说了谎,除了这一次,他还有过一次一连多日高烧不退的情形,而那一次正是他和爸爸关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转折点。关于这一点,他一直没有尝试和任何人说。在罗斯的时候最初他无人可说,后来慢慢习惯了不去想也就不需要说,时间久了他便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他自然而然的愈合了。
他没想到爸爸的一份成年礼物和救场杰尔夫的音乐会却变成新的刺激,让他再次体验病倒的虚弱。他把文件袋锁了回去,靠在床头又发了会呆,最后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倦意侵袭之下,他裹着薄被昏昏沉沉的陷入梦境。
关于聊一聊这件事,爱德华以为他要等一等,克里斯也以为爱德华需要等一等他,但这一刻事实上来得很快。在答应卡尔带着他一同出席隆夫人周日下午音乐沙龙之后,克里斯在晚间爱德华独自一人在阁楼练琴的时候,爬楼梯上来找他。
“如果你还想听,我都告诉你,今天晚上,就现在。”
克里斯说的没头没尾,爱德华却瞬间停下手上练琴的动作。
“你并不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道,但是你问了我。”克里斯说,“只有你跟我说‘要不要聊一聊’所以我想如果是时候了、我要说出来,就应该先告诉你而不是其他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爱德华愣在原地没有说话。
还没有等他把这句话的意思消化完,克里斯很快又说:“抱歉。”
“什么?”
“我说抱歉,对不起,我打扰你练琴了。”克里斯向后退了一步,“劳拉说得对,我是有点自以为是。”
爱德华有点没搞清状况,但这并不耽误他在第一时间拉住克里斯的手把他挽留下来。
“你先别着急离开。”他说,“你慢慢说,你的话题跳跃得太快,我有点跟不上。”
克里斯跟在爱德华身后走进他的房间,从阁楼到爱德华房间的中途他又尝试着退缩过一次,但是爱德华一直拉着他的手,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从自己身后溜走。
“别担心。”爱德华没有回头,他说,“我们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说,想到哪就说到哪。说困了想睡觉既可以回屋睡也可以直接睡在我屋里,你也知道我的床很大,咱俩睡在上面绰绰有余,绝对不会有问题。唔……对,我们也可以躺在床上聊天,那样也很有趣。原来上寄宿学校的时候,寝室里大家都这么干。”
“卧谈会?”
“哈哈,对,卧谈,你从谁那里听来的?”
这一次爱德华没有听到克里斯的回答,但是他感觉到一直是自己主动握紧不让它逃脱的那只手,向着他的方向回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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