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被推开的时候,克里斯正在看一卷歌剧的剧本。
进来的是梅耶。“伤员有点多,能过来帮个忙吗?”他站在门口向克里斯询问,仿佛真的只是征询一下意见而不是已经全员征用尚且人手不足。
克里斯收起剧本,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穿过屋子和走廊,前院和大厅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呼喊声变得越来越清晰。里面夹杂的最多的词包括“快来!”“天啊!”“快救救他!”……
这样的景象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罗斯的战线拉得很远,受伤的战士们大多就地治疗,只有位高权重的才安排在梅耶负责管理的后方疗养院。疗养院建在一座旧时的城堡,距离德米特里公馆有一段距离但也不算太远,似乎曾经是皇帝的一处别院。这些信息克里斯都是从莱纳那里听来的,在梅耶抓住偷盗者救了克里斯之后不久,听到风声的莱纳便立马登门公馆。他一面后悔一面后怕,最后直接把克里斯打包塞进疗养院。“实在太危险了,你要时刻保卫他的安全。”莱纳这样叮嘱梅耶。德米特里要在皇宫一直待到他的交响乐在皇家音乐厅上演的那一天,于是克里斯就搬进疗养院。疗养院的环境实在太好了,有图书室,有琴房,克里斯除了衣物什么也不用带,甚至衣物也可以中途回公馆替换。
直到几日前,一队敌军敢死队突破重重防守,潜伏刺入罗斯心脏。守护首都边线的守城士兵和敢死队激烈交战,虽然剿灭了对方,却伤亡惨重。疗养院距离战场不近,他们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听到爆炸声,所以当伤兵运送至大门口的时候,疗养院的医护人员便乱了手脚。
伤员很多。
惨烈的情形过于直观一时揪住所有人的心。
克里斯自觉加入护士队伍,小心搬运伤员到疗养院内更舒适一些的病床上,即使这对于他们也许并没有丝毫用处。他们的衣服上沾着灰尘、火药痕迹、血污,医护人员花了很多时间处理他们的衣物和伤口,克里斯上不了手,在一旁帮忙递送物品和工具。他听到压抑的呻吟、急促的呼吸、隐忍的呜咽,他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痛苦和逐渐流逝的生命,他曾想象过战争的残酷,但直面真实一角的冲击还是远超出想象,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苦难,他的脑海中接连不断响起描写受难的音符。
忙碌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终于告一段落。
梅耶找到克里斯的时候,他正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床边。
“克里斯?”
他叫他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
“克里斯。”他朝着克里斯向前迈进一步。
克里斯往后退了退,还是没有出声。
“克里斯,你抬起头。”梅耶一只手握住克里斯伸出来阻止他靠近自己的手臂,他单膝跪在克里斯面前,用另一只手把扭到旁边的脸转向自己。
他看到一张哭花的脸,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已有的泪痕滑到下颌,不做声的滚过咽喉,没入衣领之下。“对不起。”他察觉到克里斯的异样,却没料到他在难过。用拇指替他擦去眼泪,“对不起,克里斯,你别哭。”
然而眼泪变得更加汹涌。
“对不起。”克里斯的声音哽咽着,“对不起,我不想哭的,可是忍不住。”
梅耶把他抱入怀中,他单薄的身体如此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但是对方却紧紧的回抱着他,像是只有依靠着他才能不让自己倒下。梅耶的胸膛很宽很温暖,克里斯情不自禁的把脸埋在他的胸前,他听到令他安心的心跳声。
梅耶节奏稳定地轻拍他后背。
“不要说对不起,克里斯,不要说对不起。”
谁都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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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你好
很高兴再次收到你的来信。在无法收到回信的情况下,还在坚持给我写信,这让我既开心又感动。你一定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我也很喜欢室内乐,和大型交响乐相比,室内乐感觉更私人一些。碰巧最近有机会和别人一起合奏了几次,作曲家也很凑巧正是你在信里提到过的勃拉姆斯。和那位早逝的音乐家不同,勃拉姆斯是某种意义上的“大器晚成”。可能因为死亡到来的很突然,前者即使是在生命最后一段谱写的作品也仍具有生命力,不曾听到他内心有过真正的天鹅之歌;而后者,他的室内乐(还有几首其他的作品也一样)充满了爱:对自然的爱,对人的爱。
我现在在一处疗养院帮工,学习了很多护理知识和技巧,已经有能力独自处理简单的伤口。几位正在疗养的先生们乐器演奏造诣颇高,经提议,我们便临时成了室内乐搭档,每个周三和周六在疗养院的琴房演奏得票率最高的作品。托疗养院主人的福,他收藏了众多乐谱,这既让我涨了见识,又增加了演奏的范围和乐趣。疗养院主人的收藏还包括更多的乐器、唱片和书籍,其中不少是很珍稀的绝版藏品,我因此十分好奇这里的主人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钢琴应该很久没有弹过了,但是看得出来有经常保养,音准自不必说,琴键的触感圆润、弹性十足,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定制品。其他的乐器据说也都是珍品,我们猜想它们的主人说不定是位艺术赞助人。这样的称谓如此古老,仿佛魂归文艺复兴时期的福罗萨,当时不少名望贵族都是艺术赞助人,也正是依靠他们的资金支持,才使得艺术和音乐一度繁荣。
听说皇宫今年举办了隆重的新年舞会,场面十分热闹。疗养院里也小规模的搞了舞会,即使暂时行动不便的也都坐着轮椅参加了。唯一的不足是疗养院里女士们的人数有点少,同时跳舞的不免存在男男组合,每每出现这样的情况,两位男士总会为了由谁来跳男步领舞而大费口舌,即使统一了意见,实际跳起来也会因为不熟悉女步而闹出笑话。令人吃惊的是在这堪称一团糟的舞会中,也有舞技精湛的人,他在众人的起哄下,领跳了一支相当漂亮的探戈。这种来自布宜诺斯的民间舞蹈竟是如此令人惊叹,简洁有力、毫不精雕细琢却深深地吸引我,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精妙舞步的推进。他的舞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像是一番源自内心的自省与告白……我仿佛能看到他那颗火热的赤子之心。
是否每个自称喜爱音乐的人都是真正喜爱音乐的人,这个问题恐怕我无法回答:人的心实在太复杂了,说出来的话也是同样。
再次感谢你真挚的关怀和问候。
一切安好的·克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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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5日,罗斯皇家音乐厅。
音乐会开场前十五分钟,听众席上已经坐满了人。从二楼包厢的位置向下看,能明显的区分出一些坐姿格外端正的人,即使身着便服也可以确定他们的军人身份。而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军人,至少都是有军官军衔的。
“不用太在意,他们都是被皇帝叫来听音乐的。”见克里斯盯着他们看的时间有点长,莱纳便稍加解释,“老头子自己喜欢,也总想让更多的人和他一起听。”
“莱纳先生!”梅耶慌张的小声提醒,指了指隔壁包厢。
莱纳看着他,耸了耸肩。
包厢的隐蔽性很好,隔音效果应该也不错,不过隔壁包厢是大人物的,小心谨慎些总不会有错。
“谢谢您的邀请。”克里斯收回视线,“不然我恐怕没机会在现场听今天的音乐会。”
不是恐怕,是根本没有机会。
进入音乐厅的每一个人都事先做过备案。
有人敲了敲包厢的门,是来送节目单的服务人员。他手上拿着五份精致印刷的节目单,引起莱纳的好奇心:“隔壁是两个人?”对方态度恭敬地点了点头。克里斯没有注意到发生在门边的对话,莱纳挥了挥手将人打发走,回身各递了一张节目单给包厢里的另外两个人。梅耶的坐姿和楼下的军官们如出一辙,他双手接过节目单,竟然认真阅读起曲目介绍和演出人员简介。音乐会上半场是德米特里的d小调新交响曲:中板,小快板,广板,不太快的快板;下半场是贝多芬d小调第九号交响曲:快板,快板,柔板,急板。指挥是托斯卡,罗斯著名的“指挥暴君”。“据说即使是在排练的时候,如果乐队成员有错音、节奏不准或者强弱表情不到位都会挨骂。”莱纳边回忆边说,“这个人脾气暴躁,唯我独尊。”
“那他的耳朵一定很好。”克里斯喃喃道,“乐队的声音也会很整齐,就像军队一样。”
几乎一模一样的评价,也是德米特里推荐托斯卡的理由,他说自己太软弱,无法统领整个乐团。
托斯卡本人在指挥台上的表现确实不像个好脾气的。他从登场开始就不曾面向观众,只背对着台下。他很瘦,手臂也很细,指挥棒握在手中从远处看起来就像是一支折断的干枯树枝。没有预先准备动作,仿佛他只是随意地向前一戳,静止的空气泡被他戳破,音乐爆发出四处飞溅的效果。克里斯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后紧紧靠向椅背,然后整场音乐会他便维持了这一个姿势。
实在是出乎意料的震撼。
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两部交响曲,在托斯卡的指挥棒下竟如此一脉相承,都像是出自同一个作曲家笔下的进行曲。演奏的过程几度跌宕起伏,情绪收发也十分戏剧化,感观强烈之极。悲情时仿佛低声细语,热烈时又冲破云霄,遇到卡农和赋格的部分更是军事化般的严格模进:整齐、高效、有令必行、令行禁止。速度太快了。他带着乐队向前冲锋,中板变快板,快板变急板,急板时弦乐的琴弓几乎要在琴弦上飞起来。木管和铜管组几次险些被甩出队伍,吹奏的人都憋红了脸。随后而至的合唱颂歌更像是冲锋的号角,男高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中音,没有“喜悦”,没有“自由”,没有“爱与和平”,他们仿佛一直在不停的重复“为了罗斯的胜利!”
重复、重复、重复、再重复,重复的节奏形成坚实堡垒。
直到一只手节奏缓慢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克里斯才发现自己已经屏住呼吸。另一只手握住他轻微发抖攥成拳头的右手,他侧过头,看到梅耶的担心。他猜自己在他眼中一定很狼狈,就像见到破烂的伤口、血和死亡的那天一样。
他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嗓子又干又紧。莱纳也发现他的异样,惊慌之下连忙抱住他,“天哪!吓到你了!”他说,“真该死!”
人与人的听觉不能共通,克里斯此时只是觉得自己无法与楼下那些为演出发出欢呼的人共情,何来的开心与欢乐呢?从战争中吗?
他甚至无法与托斯卡产生共鸣,无法与舞台上那些面露兴奋之色的演奏者们产生共鸣,通向“人间天堂”之路的赞美之歌被他们演绎成激情澎湃的战斗檄文,他们让它变成工具,辜负了作曲家的情感依托。
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包厢里,“这样的结果你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问话的人坐在帷幕之后,除了个别知情人,没有人知道他来了现场,但他确确实实坐在这里。
“多少也有点意外,不过猜想过这种走向的可能,所以接受起来比较容易。”回答的是德米特里,他站起来向外倾身看去,欢呼的军官们比那些一半鼓掌一半沉默的同行们更吸引他的目光。
“感觉自己的音乐被玷污了吗?”帷幕之后的人继续问他。
“请您把定语去掉。”德米特里回复道,“音乐不会被‘玷污’,它只是一种情感的对话。如果一定要听我的见解,今晚的对话不是我能理解的情感,也不是您内心真正喜欢的。”
下一刻,包厢朝向舞台方向的帷幕被拉合起来,帷幕后原本端坐的人站了起来:“别看他们了。”站着的人身材高大魁梧,宽阔的肩膀有着岩石一般硬朗的形状,金色的短发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依然熠熠生辉,蓝色的眼睛像晴空一样明亮,再多岁月痕迹也无损他的美貌,“既然不想看到这样的情景,当初又何必拒绝指挥位置不亲自上阵呢?”
他问得很好,德米特里扯出一个笑容:“我的心太软,就像您知道的那样,我无法成为令您满意的冲锋号手,也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带动思潮。仅仅是来自乐队的反抗就已经让我应接不暇了。”
“倒也不至于像你说得那么糟糕。”
“您就饶了我吧。”德米特里苦笑着求饶,对方也就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如果之后我还需要你的乐曲,你会继续写下去吗?”
“如果您开口。”
“阿尔弗莱,你为什么不拒绝呢?”
“我也说不清楚的,陛下。”德米特里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我是罗斯人,要和罗斯人民在一起。在您还深切的爱着您的国家和子民的时候,我也愿意站在您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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