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瓣

(二十八)

姜涞吩咐沈炼派暗探彻查谢玉蛰祖籍,以及一切与谢玉蛰有关的人,只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能大概了解谢玉蛰的身世。

然而还没等他们查出什么,南疆竟传回了加急信。

皇帝连夜把姜涞召进养心殿,把加急信给姜涞看。

原来是前线粮草短缺,南疆虽然不是穷苦之地,可贼寇横行,燕军又不如敌人熟悉地形,被围困在了潞城。

姜涞把信仔细看到最后,却看到一行小字。

——“望户部尚书亲自押送粮草,战事吃紧,不容闪失。”

姜涞:?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显然是谢玉蛰亲自写的信。

让他去押送粮草?在这个节骨眼上?

难不成谢玉蛰发现了什么?

这人远在南疆,居然还能打探到京城里的消息,一定是有人在给谢玉蛰送信。

姜涞死死捏着那张信纸,仿佛能够通过那些字看到谢玉蛰的脸。

把他从京城调走,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一切以战事为先,姜爱卿,你今日便出发,不要耽搁。”皇帝才不在乎是谁去送粮草,如果姜涞真在路上出了什么事,他高兴还来不及。

送粮草是小事,姜涞并不担心自己会出什么意外。

他担心的是,谢玉蛰是不是有所察觉。

说不定是谢炳易被软禁之后,苏书纯发现了此事有什么蹊跷,所以才让谢玉蛰帮忙把他调走。

就怕是这样。

可他不去的话,皇帝之命不可违,在这个时候违背圣旨,难免会令皇帝起疑心。

他不能把把柄留给皇帝,更不能在中秋之前出任何闪失。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姜涞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

他得去跑一趟南疆。

临出发前,姜涞特地到月桂楼买了陈年梅子酿,掌柜的说是最烈的酒,再壮的汉子喝完一壶也得倒地不起,足够把谢玉蛰喝得眼冒金星。

他没带上怀南,虽说怀南也是自家人,可姜涞不愿让怀南卷入这场漩涡,便只带了司晨保驾护航。

押送粮草的马车昼夜不停地赶路,两人终于抵达前线。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姜涞压根没看见什么贼寇,也没觉得燕军是被围困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他们到军营时天色已经黑尽,姜涞连舜玉都没见,直奔谢玉蛰的营帐。

司晨上前报名,报了半晌也没见人来开门。

姜涞等得不耐烦,直接推帘而入,“谢大人不拘小节,不会在意的。”

闻言,司晨默默跟在姜涞身后进了帐子。

营帐很干净,空空荡荡,几乎可以用崭新来形容,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住过人,桌案上摆着几张地图,和几本残破的兵书,估计这就是谢玉蛰全部的家当了。

谢玉蛰搬到姜府也没带什么家当,听怀南说,谢玉蛰入府那天只带了两箱子破书。

两人四下看了看,没找着人。

司晨随手抓了个小兵询问,才知谢玉蛰此时正在湖边下棋。

他的兴致倒不错,说好的被围困呢?

姜涞遥遥地望见湖边谢玉蛰的身影。

南疆气候湿润,花草鸟虫繁多,湖边依着几棵秋海棠,正是盛放的季节,恰巧他带了梅子酿,此处正好是个适合喝酒的好地方。

“谢将军,许久不见。”姜涞冷冰冰的声音生疏极了。

谢玉蛰抬头,见到是他,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意,“世子来得很及时,再有半日军中就吃不上饭了。”

放屁。

就刚刚进营帐前,他都看见好几头拴在马棚边上待宰的羊了。

分明就是故意把他调过来。

姜涞从司晨手中接过酒壶,挥了挥手,“司晨,你先去见四少爷吧。”

有司晨在,以谢玉蛰那马蜂窝般的心眼子,肯定不会老实交代。

谢玉蛰眼尖地看到那壶酒,有些讶然地道,“月桂楼的梅子酿,世子怎么知道我想喝了?”

姜涞皮笑肉不笑道,“鼻子还挺灵,自然是专门给将军你带的。”

“多谢世子。”谢玉蛰摊了摊手,“可惜没有酒盏,没法享受世子的美意。”

姜涞从怀里掏出两个小酒盏,漠然道,“我带了。”

话音落下,谢玉蛰没忍住笑出声来,“世子有备而来,我却之不恭了。”

带着烈酒来,想撬开他的嘴探虚实,姜涞还是那么有意思。

两人酒过三巡,姜涞每回都小抿一口,然后眼睁睁看着谢玉蛰喝光,再给他倒满一杯,谢玉蛰倒也不介意,乖乖地一杯接着一杯喝。

不多时,谢玉蛰耳尖果真染上几分绯色。

姜涞循循善诱道,“第一次出征,将军心下有何感受?”

“还真有,”谢玉蛰沉思片刻,执着酒盏道,“在外征战这些日子,我常常想,世子为何总是摆出一副冷蔑态度,分明心肠很软,却总是对我说些难听的话。”

姜涞懒得搭理他。

净说些废话,浪费他的酒。

“我实在想不通。”谢玉蛰抬眼看向天边明亮的圆月,低声道,“世子亲人皆在,感情和睦,一生顺风顺水,为什么仍需要一层厚重的外壳保护自己?后来某日,我突然想到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世子时的场景。”

话音落下,姜涞身形稍僵。

谢玉蛰偏头看他,仿佛只是好奇般轻声问,“世子三年前寸步不离赌桌,一夜之间竟忽然性情大变,我认识世子时,完全看不出世子曾经是个赌徒。所以我斗胆猜测,狸猫换太子的伎俩,会不会出现在世子身上?”

当时他特地问过老师姜涞的底细,老师只说姜涞无需提防,可等他见了姜涞之后却觉得与老师所言截然相反。

“……你还挺会胡思乱想的。”姜涞避开他朝自己看来的视线,“我戒赌是为了我娘,我娘希望我做大官,因此才痛改前非。”

谢玉蛰不知信是没信,只轻笑了声,“无论如何,我相信我的直觉。”

他的直觉告诉他,姜涞就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心性坚定,不屈不挠,不择手段,不心底却也有一处温情留给百姓。

这才是他想追随的君主。

不过,他的君主不太相信他就是了。

“世子打算从幽州调兵到城郊?”

听到这话,姜涞险些一口酒喷出来,呛得眼角都激出了眼泪。

“慢慢喝,别急。”谢玉蛰安慰一句,又若有所思地缓缓道,“我猜的而已,皇上软禁肃王爷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菁围也告诉我中秋宫宴会在康禄山办。若有人想趁机做点什么,也只能挑这个时候。只是世子何必舍近求远,幽州的兵马离京城数百里,且不说赶到京城已经兵疲马累,宋家兵数量庞大,绝无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城郊。”

姜涞嘴角微抽,这点他也不是没想过,可若不这么做,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所以采用分批次入京的办法,尽量减少风险。

但现在是讨论他的计划可行性的时候么?

谢玉蛰指尖在酒盏边沿划过,低声道,“燕京城内,不是有现成的兵马?”

现成的兵马?

谁的?

姜涞眉宇微蹙,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谢炳易的兵,不是刚好够用?”谢玉蛰笑意更深,“若世子信得过我,便带着我的书信归京。”

话音落下,姜涞想也不想直接拒绝,甚至还气笑了几分,“谢玉蛰,你真以为我还会信你第二次?”

谢玉蛰低笑了声,朝姜涞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姜涞没动。

谢玉蛰无奈地叹息一声,倏忽一把扯住姜涞的衣襟,将他拉到跟前,贴在他耳侧缓声道,“谢炳易并非皇嗣。”

此话一出,姜涞心口猛跳了瞬,“证据。”

谢玉蛰淡淡应声,“老师将我带回府第一日就把一切全部告诉了我。”

谢玉蛰是越太妃唯一一个儿子,越太妃与太后关系不睦。

谢玉蛰刚出生那日,太后便以越太妃身体孱弱为由想把谢玉蛰带到自己膝下抚养,后来又几次陷害越太妃,状告越太妃失德,意图把谢玉蛰永远地从越太妃身边剥夺,都被先皇拒绝。

可惜越太妃生下谢玉蛰那时她已经重病缠身,油尽灯枯,太后见夺子无望,便起意想毒杀她和腹中的孩子,却没成想越太妃这次早有准备,提前把孩子托付给了娘家人带走,又寻来一个婴儿代替谢玉蛰。

越太妃的娘家把谢玉蛰安排给那婴儿的父母,让他们连夜把谢玉蛰带到了阙西县抚养。

奈何太后对那个婴儿心生疑窦,谢玉蛰出生时她曾见过一面,意外看见谢玉蛰耳后上有一块胎记,而那个死婴却没有,于是私下派人追查谢玉蛰的下落。

养父养母为了保护他,不幸死于杀手手中,临死之前又把谢玉蛰托付给了婶母。

后来几经辗转,谢玉蛰遇到了苏书纯,苏书纯见到他耳后胎记,赶忙把他带回了京城。

苏书纯是先皇的旧臣,是因为先皇的恩情才会救他。

所以谢玉蛰一直很感念苏书纯的救命之恩,苏书纯期望他好好辅佐皇帝,保天下苍生无虞,谢玉蛰便也是一直这样践行的。

他苦学二十余载,从来不是为了当皇帝,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当年那个被换的孩子,就是后来被太后养在膝下的谢炳易。

听完他的话,姜涞神色微顿,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你早知道你的身世?”

还狸猫换太子,谢玉蛰这才是正宗的换太子吧。

谢玉蛰点点头,老实承认,“知道。”

一阵秋风袭来,姜涞莫名打了个冷颤,“所以,你当真从没想过要夺位?”

“当皇帝有什么好?”谢玉蛰拄着下巴看他,离得这样近,似乎能够数清姜涞的睫毛,“天底下最不好干的活计就是皇帝,我此生只要实现抱负,哪怕不做皇帝又有何妨?”

高尚,太高尚了。

姜涞突然觉得谢玉蛰身上好像有一股强光爆发出来,简直要把他的两眼照瞎。

世界上还真有这种人啊。

扪心自问,姜涞做不到,他这辈子也没见谁做到过,兴许只有小说的世界里才存在这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只是……

“你现在说得轻巧,可真到了那时候,看见触手可及的皇位,我不信你真能做到视若无物。”姜涞眯了眯眼,

“一辈子当人家的殿下臣,你现在还年轻觉得无所谓,以后总有忍耐不了的时候。”

见他还是不信自己,谢玉蛰难得头疼了瞬,他失声轻笑道,“世子……”

姜涞却陡然打断他,冷声道,“我姜涞生来就是往上爬的,爬到山顶固然好,爬不到也要把同路人全部耗死。有本事,你就跟我争,看看你我争到最后谁先到山顶,你先到你杀我,我先到,第一个杀你。”

谢玉蛰没想到他会如此说,默了片刻,低声道,“你我之间就非要死一个?”

“不然?”姜涞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乐不可支地望着他,“自古来成王败寇,这不是我定的,是天定的。”同样也是小说作者定的。

谢玉蛰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信天。”

“好,假如你当上皇帝,第一日你对我封侯赐爵,对我的宠信如蜜里调油,第一月你开始挑我毛病,怨我行事放肆,功高盖主,第一年你终于忍受不了,恨我有如杀父仇人,想到我就彻夜难眠,担心我会不会半夜起兵来砍你的头。”姜涞晃着酒盏,徐徐道。

谢玉蛰愣了愣,“假如你坐上皇位又如何?”

“我当上皇帝,岂能留你这狼子野心之辈在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姜涞想也不想地答。

闻言,谢玉蛰没忍住笑了一声,“你这是以己度人,我不认。”

姜涞随意地摆了摆手,懒得跟他解释,“你不认也罢,话题到此为止。”

再说这酒就喝不下去了。

半晌,谢玉蛰却低低道,“可我本无争位之心。”

“你一定会争,”姜涞淡声道,“人性如此,倘若有一日我在位失德,你忍受不了,便会来争我的位。”

谢玉蛰正色道,“世子把君臣之情想得太过冷血,说了那么多,不过是自以为足够了解我。”

“为臣子者,匡正君王的过失乃是为臣之责。”

“如果你在位失德,我会竭尽全力以死相谏,而非谋权篡位,自立为王。”

姜涞听得几次想笑,不是他不想信,只是他实在相信不了世上会有人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忠心耿耿,”无缘无故,你为什么帮我?”

谢玉蛰叹息一声,刚想再说,被姜涞毫不留情地打断,“别跟我说你喜欢我这种蠢话,我不想听。”

“嗯。”谢玉蛰抿了抿唇,又小声道,“我说我帮你是想追随你,你信么?”

“不信。”

“那我还能再说一句么?”

“……说。”

谢玉蛰忽地凑近过来,在姜涞的发顶飞快地捻去一片海棠花瓣,又如同蜻蜓点水般很快轻轻离开。

姜涞霎时间怔在原地。

“世子总自诩算无遗策,心狠手辣,真到了那日,说不定不消我开口求饶,你也舍不得杀我。”

良久,姜涞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你这人未免也太普信了。”

“什么是普信?”

“夸你的,好词儿。”

“哦……多谢。”

姜涞伸手想再倒一杯,酒壶里却已经空空如也。

靠,月桂楼掌柜骗他,不是说好的一壶喝完壮汉也得倒么,谢玉蛰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是时候走了,他来见谢玉蛰不过是为了试探对方究竟对他的计划知情多少,现在看来……门儿清。

他起身欲走,手腕忽地被谢玉蛰握住。

“急什么,不是说好带着我的信归京?”

谁跟你说好了。

姜涞心底腹诽一句,甩开他的手,又听谢玉蛰道,“怕什么,不信我,你到时候可以拆开看。”

闻言,姜涞只得停下脚步,抱着胳膊看谢玉蛰写信。

他没怕,他就是单纯嫌弃谢玉蛰事多。

谢玉蛰取出纸墨,不紧不慢地挑出一支好笔,头也不抬地道,“磨墨。”

姜涞:……

使唤谁呢?

谢玉蛰轻声催促,“快,我这也是为了节省世子的时间,你先磨墨,我想想要写什么。”

姜涞深吸一口气,认命地找出砚台,给他磨墨。

他倒要看看谢玉蛰能写出什么花来,让谢炳易心甘情愿把兵借给他。

半晌,墨磨好了。

谢玉蛰仍在悠哉地捏着笔,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半天也不写字。

姜涞坐在他身旁,指尖不停叩着桌面。

“好吵,我都想不出来了。”

姜涞咬了咬牙,干脆挪开脸转身看花,花多好看,至少不会比某人的脸更让他心烦。

安静的湖边,海棠花随风而落,谢玉蛰眸光落在姜涞身上。

许久未见,似乎又形消影瘦许多。

日夜劳心费神,总这样下去身子也会熬垮。身子垮了,就不值当了。

“欲成大计,要先养身。”谢玉蛰把信写完,装入密笺中,低声嘱咐,“回去后让厨子做一些补身的药膳,每日滋补。”

姜涞默了默,毫不留情地从他手心抽出密笺,“用不着你操心。”

谢玉蛰抿了抿唇,又轻声道,“一定要吃,先帝就是日夜操劳活生生累死的,古来励精图治的皇帝都命不长。”

姜涞:“……古来不会说话的人也命不长。”

诅咒谁早死呢。

他已经够养生了,从来不抽烟喝酒,顶多就是爱熬点夜。

更何况,他也补着身子呢,沈炼每日都送药膳给他。

见姜涞执拗不听,谢玉蛰只好叹了口气,“世子不愿听我唠叨也罢,出征之前,我教过你府里的厨子做燕窝乳,回去之后多吃一些。”

闻言,姜涞神色缓了缓,嘴上仍道,“你还是关心怎么把仗打赢吧,谢将军。”

他起身离开,挥了挥手,“不必送了,我见过舜玉就走。”

直到姜涞的身影远去,消失不见,谢玉蛰立在原地摊开手心,是那片曾经停留在姜涞发顶的花瓣,他轻轻捻起,笑容清浅,无比珍惜地夹进了穷兵论的书页中——就当是姜涞送他的礼物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花瓣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