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

白雪漉漉,山道湿滑。

归营的路不好走,小队行得慢,徐百户在队首,司珹则落在最后头的牛车上。他受了伤,只好坐在死人堆里颠簸,晕晕沉沉,面白如纸。他在恍惚里闭着目,死而复生的惊疑被稍稍冲淡,此刻他在风雪里,被冷汗浸湿了襟口。

这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不待司珹细想,牛车猛地一颠簸,车夫骤然拉紧了绳——驱车的正是方才那小旗,此人抽了几鞭子牛,又探头探脑地张望回来。

“诶,”小旗抛给他一块帕子,示意他擦擦面上血污,“运的什么货,非得冒这种险?”

“多谢。”司珹接过来,面不改色地胡诌,“是些西域香料,如今都被嵯垣人劫走了。”

小旗啧啧道:“你是侥幸捡回一命,不过军营自有军营的规矩。你入了肃远军,哪怕只是伙夫,也得将规矩守牢了。咱们都是徐百户手下的人,有些事儿,你不做也得做。”

司珹抬眼,额角淌的尽是冷汗。他从小旗嘴里再度听见了“肃远”的军名,一时只觉恍然如梦——前世,自长治二十八年季明远拥兵自立后,肃远军的头衔就已然不复。如今看来,他恐怕不止借尸还魂这样简单。

司珹问:“如今是哪一年?”

“莫不是傻了吧!”小旗哎哟一声,“长治二十四年,现已腊月十五了。”

山风凛冽,寒意砭骨。司珹怔神,他在漫天雪絮里,被前尘往事迷了眼。

长治二十四年,前世的他十九岁,已成长为享誉大景的少年将军,领军驻在朝天阙一带,同驻军峰隘峡的父亲季明远、驻军沙湮的将领一起,构筑起西北防线,抵御嵯垣与渡冰二部。

彼岁大寒,多处遭遇雪灾,次年开春便成了洪涝,田地泥泞不堪看。太子季琰请命往南方治灾,却再没能回来。

太子一死,天下骇然——长治帝膝下子嗣稀少,除季琰外,便只剩一个宫女所出的小儿子,此后衍都情势巨变,楼、方二家相争。长治二十八年,肃远王季明远终反,为幼子季瑜搏杀出一条登顶路。

如今......如今太子未死,许多事尚未发生。

一切都还可以被改变。

一切都应当被改变!

前世他母亲温氏早逝,但留季邈这一幼子独活。温氏同季明远奉先帝旨意成婚,彼时温家乃是宿州名门,富可敌国。后来季明远受封苍州阳寂,守定西府,为肃远王。其弟季明望则登基为长治帝,温氏也随夫到阳寂,岂料生产季邈时死于难产。季明远三年后续弦,娶了瑾州李氏女,后又诞下幼子季瑜。

季瑜自幼体弱多病,常年养在肃远王府,好诗书而厌骑射。季邈则随父入军,自小混迹军中。他追随父亲,像是飞鸟追逐山岳,直至肃远王的身形在他面前轰然倒塌时,他才发现那其后匿着的私心并非为他而留。

再度睁眼,他再不愿为任何人铺路。

他要只为他自己。

雪停时已经落了司珹满身,残阳打下红而薄的光。沉郁黄昏里,营帐近在眼前。

前尘往矣,此世可追。

小旗引司珹进了营房,与同住的伙夫们打了个照面,又为他指明徐百户营帐所在,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司珹在冷汗间缓慢平复。伙夫们瞧他的眼神大多好奇,得知他是徐百户塞来的人后,那好奇就变作了鄙夷,鄙夷又变作了刻意而为的疏离。司珹独自寻到角落坐下,抬眼瞧见帐中熏着的腊肉,油腥柴火气掩盖住他身上血腥味,他抽出小旗给的帕子,在暗处将手指与刀刃均拭净了。

时近岁末,天太冷打不了仗,翻过腊月十五就要休战,边军也得准备着过年。每每这时,卫所就同苍州民户匠户多往来,采买年货、置办军械。兵民流动中易生事端,司珹记得前世的自己岁末时有私下巡营的习惯,一来为了慰问军士,二来也是稳定军心,只是不知今晚能否巡到二十三营。

他须得尽快同前世的自己相见。

营房里燃着木碳,温度稍一回暖,司珹胸口的伤就又开始渗血。他呵出口热气,听见帐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拨帘便见夜色里跳跃着火光,远处高头大马间簇拥着个人,离得太远,瞧不清样貌。

身侧伙夫们议论纷纷,司珹没出声,却对那人再了解不过。

他霎那恍惚,头脑嗡鸣,心中腾升起怪诞又奇异的感受——这是他首次以旁人身份同自己相见。司珹过去从不信怪力乱神,如今见了季邈,方才切身意识到自己果真再活一世,世间竟真有此等奇事。

他抑住心中战栗,转身往徐百户营帐去了。

营地间雪被铲至道旁,冰却压得实,司珹到时,鞋底已被冻泥浸得湿透,纷乱思绪也重新平复。他沉默片刻撩帐进去,里面的人跟着回头,正是徐百户。

徐百户帐里暖和,已脱了盔甲和外袍。他年过三十,浓髯虚胖,见人进来,便搁下正在搓的花生,又自榻上站起,朝司珹走去。

“来了。”徐百户笑说,“你倒是个识抬举的,不枉我保你一命。你从前在镖局,风里来雨里去,过的都是些什么野人日子!如今可倒好,跟了我,在这二十三营里,好歹有你一条活路。”

他话说得含混,司珹却听得明白——大景男风流行,权贵们养小倌,底下的人便跟着学,是为附庸风雅。军中常年见不着女人,男风只会更甚,他尚不知自己这副皮囊究竟何样,但应算得上乘。

徐百户网开一面,从一开始就不是善心大发,他如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司珹,恨不能用眼神剥开染血的衣袍。

“伤哪儿了?”徐百户再向前跨一步,指指桌上小瓶,“你碰着我实在好运,二十三营最好的创药我这儿都有。司珹,快让我瞧瞧!”

这人说着就要上手,他俯首躬身去摸,就比司珹矮了一头。司珹没躲,只有些害怕似的缩了缩,这种无措更助长了徐百户的兴致,他手上攥住襟口一用力,就将司珹拽得贴身。

“流了这么多血,外衣都湿透了。司珹,你冷......”

他的话就在此处戛然而止,未尽的话变成了喉间的嗬嗬,抬头时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直至那卷刃再往喉咙里捅进几分,粗钝地没入颈骨间。

“冷啊,”司珹神色如常,手上力度再加,话里品不出一丝温度,“多谢徐百户的药。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程。”

“你!”徐百户暴起猛扑,骂声都含混在血沫里,二人纠缠着滚到地上,此刻彼此力气都大得惊人。风雪夜里搏动着生与死,徐百户到底失血太多,渐渐脱了力,再无气息时,眼里仍旧胀满血丝。

司珹动作间扯开伤口,他侧躺在地,并不着急起身,只在昏光里眯着眼,听见了外面隐约可闻的脚步声,有人要来了。

那人,要来了。

司珹静了一会儿,方才平复的心绪又翻卷起来,他像是终于受不了,近乎神经质地抓挠着掌心,鼻息也缭乱——他在这瞬间兴奋不已,却也生出几分终于相见的忐忑。

司珹最了解前世的自己,季邈生性谨慎孤僻,亲情是他唯一的弱点。若今夜他直言身份,只会被当做癔症疯病,不过三刻人头就要落地。可如果......如果不说,又该如何取得前世自己的信任?

那人愈近了,牛皮靴踩在雪里,窸窣着轻响。

司珹心下微动,他咬着舌尖平复,缓缓坐起身来。

他动作间低垂着眼,依旧没有站起身的打算,反倒用一手扯乱自己的前襟,另一手解开束发的布条,揉出了乱糟糟的头发,

待那人掀帘而入时,司珹惊弓之鸟般猛地抬首,露出一双泫然若泣的眼。

来人身着赤戎,山文覆甲,生得个高腿长。他挑帘入帐时微微俯了身,露出一张俊朗的脸。

司珹盯着这人,目光霎那间佯作惊惧,可实在再熟悉不过了——来人正年少,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已在沙场间饮过血,却没尝过太多人心阴鸷,此刻的错愕也遮不住佻达。

正是季邈。

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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