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审讯

季邈打算离开的动作停了。

玩味,这种态度竟然有朝一日会被用在他自己身上。他生来是天潢贵胄,即便再不受父亲偏爱,也从未有任何人敢用这样大不敬的方式同他讲话,此刻应是感到愠怒的。

可他并没有。

相比起被冒犯,季邈只觉得那种古怪感加深了,原本平复了一些的心绪,又因这一句话而震荡起来。

司珹却波澜不惊,像是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他右手伸出褥间,屈指拨开了颊边濡湿的发,挑到耳后去。

皓白的腕,因着一整夜镣铐的束缚,被压出了红痕。

季邈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

七日后没下雪,冬阳融化掉枝稍悬冰,风过后不时脆响,冰凇簌簌,落了小旗满身。

“你可算能下地了,”小旗胡乱拍着外甲,招呼司珹跟上自己,“世子今早来了二十三营,点名道姓要见你。诶司珹,你真是奇人!嵯垣人没能杀掉你,前几天你杀徐百户,世子竟也放过了你。”

小旗啧啧称奇。

司珹没应声。他伤势初愈,此前染血的短衣换成了素袍,就更显出单薄,可体态始终是挺拔的,青竹似的惹眼。

“近来世子可忙着呢。”小旗将他送至帐前,还在喋喋不休,“听闻戚将军活捉到个嵯垣人,将人关入了虎头牢,世子今天就是特意来提审......”

他话没说尽,见戚川出来便噤了声,老老实实将司珹交给对方,忙不迭脱身。

司珹随戚川往帐内走,后者替他拨了帘,又引他过屏风,季邈就端坐黄花梨束腰案几后,闻声抬眼,二人目光汇拢一处。

“多日不见,”司珹问,“将军近来可好?”

“谈不上好坏。”季邈打量他一遭,“你伤好得倒挺快,近来无人打扰,安心静养了吧。”

司珹笑了笑:“自然得多谢将军厚待。今日召我来,有事不妨直言。”

季邈目光转向戚川,后者立刻开口:“将军,人就关在牢里,看得紧,没叫他断气。”

季邈长指搭在桌上:“此前我派戚川去了朝天阙,徐百户做事不周到,当日残骸没收干净,戚川在灌丛雪林里,寻着嵯垣人的痕迹追过去。那小队带着重货,脚程快不了,原本该将人货均带回来,可惜他们翻过朝天阙,嵯垣那边支援的队伍已经到了。”

戚川立刻跪下:“主子,属下办事不利。”

“此事怪不得你,那地越过了边疆界,你带的人少,能活捉一个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季邈站起身,绕过了案几。

“走吧。”

虎头牢中昏浊,寒风满灌,壁烛烛焰晃荡不止,三人停在牢门前,谁也没有开口。

刑架上的嵯垣人四肢分缚,口中也堵着巾帕,以防咬舌。此刻他听着动静,污浊的指蜷了蜷,缓缓抬起头。司珹看清这张脸后,神色忽然晦暗一瞬。

季邈隐约捕捉到了,可当他侧目去瞧时,半分蹊跷也没有寻到。

戚川扯掉了那团帕。

战俘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张口呼吸,喉间昏浊着嗬响,用嵯垣语骂了几句脏话。

三人均听懂了,司珹却微微偏头,佯做不懂的样子,问季邈:“将军,这样可如何让我与他对峙?”

司珹的话吸引了战俘的目光,对方显然不理解这句话,但不妨碍他在这个瞬间感到熟悉。他转动着眼珠,很快被那张出挑的脸唤起了记忆。

“是你!”

战俘喊到,眼神像是活生生见了鬼。他分明记得很清楚,自己的箭射穿了这人的胸膛,他倒下去时像一泓崩塌的泉,口鼻创口都往外淌血。

怎么可能还活着。

季邈同司珹对视,平静道:“他认得你。”

“原来是这个意思。”司珹柔顺地应声,他似乎听不懂这句话里含着的审视,只好奇地凑近,端详战俘脏污的五官。

下一刻,他同对方相隔不过咫尺。这样的距离下,司珹的容貌几乎有种锋锐的冲击力,那双形状姣好的眼里没了笑意,就化作深寒的潭,只轻轻一扫,就叫人不自觉沉进去。

这一眼背对着季邈。

司珹毫不设防似的,将后背留给了对方,那脖颈绵延入衣领的曲线很流畅,显现出一种无害。他像是还没辩认出这人,于是离得更近了一点,几乎就要挨着。在骤然呼啸的寒风中,他扯着锁链贴到了对方耳边,呵出一口气。

“你就是杀掉我的那人吧。”

这话是用嵯垣语说的,却被尽数吞没进链锁与风声里,只有战俘骇然的脸色昭示着变数,他出口的声调很凄厉,已经满是不成调的恐惧了。

“鬼!鬼......你是人是鬼!”

战俘挣扎得太厉害,锁链哗啦,刑柱也咯吱作响,他惊惶间拼命往后缩,可是又能逃到哪里去?他在死而复生的司珹面前骇破了胆,身下竟然渐渐濡湿,泅出深污的轮廓。

司珹形状姣好的眼尾微微弯曲了,流露出他此刻的愉悦,可动作间却受惊似的,朝后退了两步。

“戚川,”季邈忽然道,“十七营今日到了批新角弓,你去看看。”

戚川很快离开,当那脚步声渐渐不可闻后,季邈出声。

“司珹,演够了吗?”

“你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可我还是听见了刚才的话。吓唬人有趣么司珹,你嘴里究竟几句是真。”季邈冷冷看着他,“嵯垣语晦涩难懂,肃北军中会的人也不过寥寥,什么镖客连这也要学?”

司珹回首,眨了眨眼。

“走南闯北,会些东西总是好的。”他说,“江湖多风波[1]啊,将军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迎着季邈迫人的视线,在战俘的嘶嚎里,竟还能说得如此平静,就连此刻的眼神也显得无辜,瞳孔间倒映着季邈的影,似有若无地藏着什么东西。

季邈忽然领悟了。

是野心。

他早该想到的,从初见开始,司珹身上就附着野心的痕迹,无辜与惊惶都是逢场作戏,七日前对方展露出的那点迷离还是扰乱了判断,竟真让季邈错信了他的脆弱。

一股无名火冲撞在他胸膛里,少年人的眼神转向锐利,他食指摁在刀鞘上,微微绷着身,这是个类似捕猎的姿势。

一触即发。

可就在下一刻,司珹叹了口气。

“那日在朝天阙,我险些死在他手里。”司珹无奈地说,“将军,杀身之仇也不许我报,未免太强人所难。”

“什么事都没问出来,我捉人回来给你出气么,”季邈嘴角扯动一下,“既然听得懂,还磨蹭什么。”

“十日前镖局接着货,冒雪夜行,入朝天阙时走得很小心,沿途脚痕车辙均抹乱了,你们的消息从哪儿来的?”司珹开口时换了嵯垣话,看向那战俘,“怕是跟了不少时日吧。”

战俘面白如纸,显然还没从方才的惊吓里回过神来。他不答话,司珹也一点不恼,反倒放缓了声音,循循善诱。

“嵯垣的大本营在索图,已是千霜岭最靠东北的地方,山岭尽头连着白荒草原,再往东蹚过木伦河,就挨着渡冰人的地盘。凛冬酷寒,苍州关隘封锁严加看守,往来大景边境的路太远了,岁末讨不着什么好处。”

战俘和季邈的眼神均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司珹像是浑然不觉后者的注目,他倾身前探,说:“劫镖局的代价太大了,皮货玉石,都是冬日里不要紧的东西。往年一休战锁关,两族间便要相互争抢时有冲突,天寒地冻,人畜皆难熬,你也有家眷牛羊要养活吧。”

话说到这里,司珹顿了顿,很好奇的样子。

“冒这样大的险,货送回去了,自己却被族人抛下,你是为了什么呢。”

战俘惶愕地盯着他,像是渐渐想到了什么,胸口的起伏骤然剧烈起来,他挣不脱锁链,只好愤怒地吼叫着。

“卑鄙的景人!你以为台吉[2]会抛弃任意一个同胞吗?”

可这话在现状面前到底苍白无凭,说到后面,战俘自己的声音也弱下去。

“抛、弃,”司珹齿间咬着这个词,扑哧一笑,“如果现在将你丢回朝天阙,不如猜一猜你的台吉,会不会像我的族人救助我那样,也去救回你?”

锁链的乱响骤止了,虎头牢内惟有风声。

“真可怜,你的信仰背叛了你。”

司珹叹了口气,显得格外情真意切。在这个瞬间,季邈甚至从这人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因共情而产生的落寞,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司珹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遭人背叛的经历?

季邈注视着他,发现后者伸长了手臂,自刑架上捞来一条窄鞭,鞭身松动间垂下来,司珹又往虎口处缠了几圈,细长的暗色的鞭抖在半空,活物一般。

被缠缚的指骨相当漂亮,白润如同玉节,被鞭条裹紧了,像是被蛇俘获的珍宝。

不。

季邈在瞬间否定了这种想象,另一种想法不可抑制地冒出来。

与其说长鞭像蛇,倒不如说,昳丽又危险的蛇寻到了他的武器,下一刻,他就该绞杀猎物了。

下一刻,司珹开口。

“不讲话该怎么活下去呢,我帮你回忆回忆吧?”他对战俘说,“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把你的尸体送回索图去,好不好?”

[1]出自唐代杜甫《梦李白二首》

[2]文中嵯垣人对有自己分封部落的首领的尊称,这一称呼在真实历史上存在滥用情况。

上章修了文,新增700字,改动较大,记得重看。这章提前写完就提前发了,大家久等,这章评论区也掉落红包,啵唧!

ps:司珹是蛇塑,季邈偏鹰塑,希望我有写出这种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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