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卿见他二人在院中各自修炼,不自觉想起从前。
她没有见到他的尸首,未曾祭奠过他的坟,便总觉得那个人还在,某个时刻又会出现。
她就这样自欺欺人着。
这一日天气甚好,君卿倚靠在院中的梨花树上喝着酒,树下传来兵戈相撞的声音,是汨罗和小福在练功。
日头正好,斑驳的光影散落在她身上,君卿将手枕在脑后,宽大的袖袍随之垂落,风吹过微微拂动。
汨罗足尖一点跃上了枝头,那梨花颤巍巍落下几瓣,飘落在小福头顶。
小福气急用剑指着他:“师父让你好好带我,你却在这里耍我玩!”
汨罗朝她哼笑一声:“是你进度太慢,这功法你我一同修炼,如今我可跃上枝头,你却只能在树下干着急……”
一片花瓣猝不及防打在他膝弯处,汨罗话没说完就直直摔下树去。
君卿慵懒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专心练,少拌嘴。”
见有师父撑腰,小福也硬气起来,提起剑就朝汨罗出招,汨罗微叹了口气,一边抵挡一边朝君卿喊道:“君卿,全天下可有你这样偏心的师父!”
又是一片花瓣,直直打在他额头上。
“说什么呢,我门下只有小福一个徒弟。”
这两月的交手,小福进步如飞,尤其是剑招,使得那叫一个漂亮,刚开始汨罗还只当陪她玩乐,现如今若不拿出十足的专注,偶尔也会吃上败招。
正如此刻,汨罗刚想再同君卿继续说话,小福一个出其不意,剑已直逼他的咽喉,汨罗只好以形运气,急急向后掠去,方才避开。
虽然君卿传授剑法是正派招式,但是陪练的是汨罗,因此小福出手也习得了他身上的那股狠辣,一时间竟也不落下乘。
小福见自己逼退汨罗,得意地将剑收在身后,朝他一扬下巴:“我师父有我一个就够了!”
汨罗失笑,他总是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小姑娘对他有如此“敌对”之意,不过确是精进非常,他鼓掌道:“是我失言。”
旋即还妄图将君卿拉下水。
“君卿,你日日这样饮酒,我看不出三年你徒弟就能取代你了。”
君卿轻笑一声,并以二指,以气运力,将酒从酒壶中引出,直直朝汨罗打去。
汨罗却也是不躲不避,被浇了个满面,酒液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向下,消失于他的领口之中。
头上扔下一个酒葫芦,汨罗伸手接住。
“以前没发现你是个聒噪的。去帮我把酒壶装满。”
汨罗便小福扬了扬下巴,挑衅地将酒壶在手中转了一圈,飘飘然地装酒去了。
小福心中不满:“师父!你怎么让他去给你打酒,我也可以!”
君卿真是不懂现在小姑娘的心思了,她随手摘了一朵花弹指打在她的脑门上:“现成的苦力不用,你怎么还争起来,好好练剑。”
小福拎着剑,把那花幻想成汨罗的身影,使出浑身本领一共刺上了七七四十九次才肯放过。
汨罗拎着酒壶去后厨打酒,听见几位切菜的妇人唠闲话。
“你听说了吗?据说下月十五,皇上要迎回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可是那个八岁时就自请出宫为先皇后守陵的那位?”
“是啊!就是那位啊!据说皇帝感念她的一片孝心,还要为她公开挑选驸马呢!”
“怪不得近日我们这突然多了这么多年轻男客,原来都是奔着公主来的……”
“应选者可有要求?我家儿子跟公主年龄相仿说不定也能……”
她们本在你推我攮地嬉笑着,见汨罗来也便不好意思噤了声。
永宁……
汨罗捏着酒壶的手紧了紧。
“客官又是来打酒的吧!”
后厨的伙计见过他好多回,已经知晓他来意,上前就要接他手中的酒壶,而他却恍若无闻。
“客官?”
汨罗回过神来,将酒壶递于他。
“你们说的永宁公主要回长安可是真事?”
其中一位胆大的妇人瞥了他几眼,虽蒙着面,但观眉眼也知道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心下了然:“我今日上街听城门口摆摊卖茶的王瞎子说的,每日守城官兵都去他那里喝茶,必不可能错的。怎么小公子你也想当驸马?”
汨罗怔然摇头。
永宁竟一直不在宫中,为母后守陵去了么?
十年转眼即逝,他和永宁从小在殿中追逐嬉戏的场景都被时光洪流泡得早已看不清轮廓。
再见,怕是也再认不出了吧。
“客官,您的酒。”
汨罗捧着酒壶捂在怀中,君卿喜好喝热一点的酒,每每酒冷,她都不愿再多喝一口,汨罗也不厌其烦地帮她去打。
“丢魂了?”
汨罗寻声望去,君卿斜倚在树干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朝他伸出一只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一身白衣,与那满树梨花相映,只一眼便旁人觉得是仙人下凡,一尘不染。
汨罗看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朝她伸出手去。
君卿愣怔了一瞬,起身从枝头落下,将酒壶从他怀中抽出,道:“出什么事了,进来说。”
汨罗虽蒙着面,但是他红透了的耳朵却暴露在外,勉强定了好一会心神才开口道:“……听说永宁公主要回长安了,陛下为她广纳人才挑选夫婿。”
君卿脚步一顿,旋即回过身来:“你要去?”
汨罗摇头:“不……你之前不是说让我准备好后告知你我的身世。”
君卿这才想起来,他姓李。
“所以,你是准备好了?”
汨罗抿了抿唇:“我还残存着些幼时的记忆,其中就有与永宁……永宁公主一起在宫中的印象,后来先皇后薨殁,我被秘密送出宫外,流落街头成了乞儿,被飞花的人带回了长安。”
“你是皇子?”
汨罗道:“我与永宁是一母同胞。”
君卿不由得屏住呼吸,不仅是皇子,还是嫡子。
那如今的太子又是何人?
“那你可知,你是因何被送出宫外,这么多年竟也无人寻你么?”
“不知,也许我的存在碍了旁人吧……这么多年没有人对我赶尽杀绝,可能也是手下留情了。”
君卿沉吟片刻:“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你的身份,除了你我小福,可还有他人知晓?”
汨罗摇了摇头:“数十年过去,我的相貌已然大变,估计即使从前人见到,也认不出了。”
他的相貌……
君卿朝他迈了几步,抬起手。
汨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圆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双手绕至他的脑后,解下了他的面纱。
一张少年人干净白皙的脸露出,君卿许久不曾看到他这张脸,再度见到仍旧是心神为之一震。
“我看未必,你的相貌……”她抬手又将面纱递给他,“总之还是小心为上,毕竟你的命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救回的。”
汨罗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勾了勾唇角,将面纱重新系好:“我知道。这条命在你手上,生死由你。”
君卿这几日早就听腻了这些话,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所以,你是想做什么?”
汨罗笑起来:“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没别的,听说永宁回来,我有点想去看一看她。怕你忧心,先告知你我的身世。”
君卿拇指轻轻一拨,打开酒壶,声音泠然:“怕我忧心?你这身份说了才真是让我提心吊胆。”
她虽是这样说,可是语气中毫无畏惧之意。
汨罗歪头朝她凑得更近一点,一双清亮的眸子在她脸上梭巡了几圈:“那怎么办,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怕不是只能上我这条贼船了……”
君卿手指点在他的胸膛上,拉开两人的距离:“皇子的身份,说不定比你本人更好用。想去就去吧,若需要我做什么开口便是。”
汨罗定定地望着她。
窗外是小福练剑传来的簌簌声,再往外一些依稀还能听闻酒楼中客人喝彩声,再混着院墙外街边商贩的叫卖声。
他的视线在万丈红尘中凝聚成一股暗流,将眼前之人锁了一圈又一圈。
“只要我开口,你便答应么?”
君卿施施然坐在椅子中,一点头:“凡我力所能及者,不在话下。”
汨罗上前一步,蹲下身子,自下而上仰视着她:“你为何这般待我好,知我身世也不曾舍弃我,还对我,有求必应……”
君卿不习惯他这样的姿态,或者说她不习惯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以这样的姿态,她不自觉收了脚,坐直了身体。
“这还能有为什么,早说了,我待你和待小福是一样的。”
汨罗垂下头,无声地笑了,再度抬头,眸中有光闪过:“若我和小福一样,你为何不让我拜你为师?”
还能为何?让他覆面留在身边,不过是自己的私心罢了。
君卿心中有鬼,一时竟不敢与他对视,只是道:“……你问题也忒多了,先起来——”
汨罗却故意歪头去寻她的视线,抬手扯下面纱,将那一张脸暴露在她视线之下。果然,君卿浑身僵住,瞳孔微微一缩。
汨罗目光灼灼盯着她:“我这张脸,是不是和你的什么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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