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玩着手里的那个玉瓶:“你既知晓我的脾性,也该明白,我不是什么听之任之的好帮手?”
无尘嗤笑道:“你不是答应了长乐要帮她找出事情的真相吗?若你能寻得天启录,自然一切迎刃而解。”
“天启录,是她亲自摘录,里面记载着当年战时所有往来信件的日期与内容。那场战事最后赢得如此顺利,其中必有蹊跷。”
君卿摇了摇玉瓶,里面的一枚丹药撞击着瓶身,发出清音:“若真有这样一本至关重要的册子,圣上怎么可能让它留存世间。”
“你说得对,若他知晓,那必不可能留下。”
君卿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可察觉地审视:“我从未听过长乐提起你,你三言两语如何令我信服?”
无尘歪了歪头,轻眨着眼睛:“如今,是我在给你机会……”
“我必须要见到长乐。”
“可真是有够麻烦的。”她双袖一挥,双手背在身后,“随我来。”
原来她们仍在那间酒肆,只是如今院中已空无一人。
夜风高呼,天上乌云密布,看不见一丝光亮,空中的水汽重得几乎要凝结在她的皮肤上。
山雨欲来。
无尘走在廊下,身姿挺拔绰约,她发髻上的银钗,坠着赤红色的宝石,那模样像是累累的红石榴,一颤一颤地随步摇曳。
“皇帝老儿对燕王可远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上心,总归不是他的亲儿子,折了就折了。我将燕王拘在此处,不过是想要将宫中他的一部分人力分解出去,也好过总盯着那高塔成夜守着……”
话及此处,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蓦然转身,亮着一双眼眸直直盯着她:“我看你师父待你之心不假,为何你却偏偏选了汨罗?”
君卿轻扫了她一眼:“说到底,那是我师父。”
“这又何妨,那日你同汨罗在一起时,已然猜到自己的身份,就没想过他可能是你自小陪着的兄长吗?这可比师徒身份要来得紧许多。”
君卿并未搭腔,只道:“长乐如今也在这酒肆中吗?”
无尘见她避之不答,反而兴趣更浓:“是不是与你那夜去宫中寻他,撞见之事有关?”
君卿脚步一顿,将她盯着看了好一瞬,才冷笑道:“不曾想你的势力如此之广。”
无尘笑道:“我就当你是在称赞我了。所以你是以为他身边有人,才想要在一个替身上寻求填补吗?”
君卿无心同她说这些劳什子废话:“不过是欲念所起,正巧身边有个暂且看得上眼的罢了。”
此话一出,无尘的双眸更加明亮,仿佛从此对她便刮目相看了那般,呢喃道:“你……你还真是,非同寻常。你的父母,师父皆是用情至深之人,死守着那企图同一人白首到老的妄念,祈求着对方不变心,而你……”
“你竟是这般……”她想了半晌,也未寻到一个合适的词用以形容。
君卿唇角微微扬起:“就如你所说,这世间众人,但凡心中有所求,就必然受到羁绊。更何况所求之物还是旁人仅有的一瞬真心,那可真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这真心,哪里有这般珍贵,教人失去自由。”
无尘抚掌而笑:“这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闻,若不是时间紧迫,还真想同你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
君卿提醒着她:“看来你也不是如你自述的那般游戏人间,若你想从我这里也得到所谓的一份真情,可也就落入我的棋局。”
无尘细细看着她这张脸,语气低沉又认真,听起来又有几分缱绻:“那又何妨,我心甘情愿。”
这酒肆看着不大,但其中布局幽深,君卿随着她一路七转八弯,从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而出,直至行到那半山腰上破败的庙宇中。
台上皆是墨绿的苔藓,不知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兀自腐烂在青石板砖上,那墙壁上爬满了绿叶,痴痴缠缠,仿佛是怎么也理不清的宿世孽缘。
未曾想,那庙宇之后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一些女子正同后山上采了果,匆匆而下,君卿认得出她们便是天香楼的侍从们。
“何人?”
一道凌厉剑气劈空而来,君卿和无尘急速往两边闪去,堪堪避开。
君卿惊叹于这剑势逼人,却下一秒被拦腰扑抱。
“师父!”
那出招之人竟是小福。
君卿摸着她的头,赞叹道:“你如今功法竟精进至如此境界,看来平日里真没少下功夫。”
小福贪恋她怀中的温度,一时不愿意放开。
无尘看着她们如此亲密之态,不由得清咳一声:“如今人也见着了,可安心了?”
“长乐在何处?”
小福目光黯淡下去,声音也如细蚊般应道:“长乐姐姐……她,她不太好?”
“发生了何事?”
无尘迎着她的目光,两手一摊:“跟我可没关系,她那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几时……”
“带我去见她。”
小福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入室内。
刚一靠近,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那味道太苦涩,君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远望去,那重重纱幔后,静静躺着一个身影。
君卿轻轻走过去,唤她的名字。
床上的人一动,而后又归于平静。
“……我是烧得糊涂了么?我竟听到了她唤我……”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语气中却满是自嘲,君卿听得鼻尖一酸,抬手将纱幔缓缓撩开。
她病得双颊凹陷,脸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简直形如枯骨,哪里还有初见时那样的风华正茂。
见到来人,她怔怔然地盯着她看。
“你……你是来接我了么……”她呢喃道,“可是我,我还没有找到真正害你之人,我还,还没脸见你……我……”
君卿知道她病中糊涂,认错人了。
她颤巍巍地想抬手,君卿一把抓住了她的掌心。
但是此刻,她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不愿意戳破她期盼已久的梦。
“可是……我好想你……”
她的眼睛通红,晶莹剔透的泪水滚滚而出,仿佛要将这十多年来的哀思都一表而尽。
她的掌心是那样的有力,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仿佛她稍有不慎,那一抹梦中幽魂便被阎王再度捉了去,她便再也无处可寻。
无尘上前点住了她的穴位,又输送了一部分内力给她。
做完一切,她收了手,嘲弄道:“不过是耗时间罢了,皆是徒劳。”
“你若想在她咽气之前寻得真相,那可真得抓点时间了,我这可是在同无常抢人……”
君卿:“她究竟身中何毒,竟摧人至此?”
无尘朝她灿然一笑:“这就要问你的好师父了,那夜你在皇宫中不是撞见了吗?”
君卿心中猛地一缩:“此话何意?”
“蠢人。”她抬腿往外走,“她以为男人的爱能值得几个钱,更何况是权力……明知道会如此,却还是义无反顾,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子,难道心中的愧意就能轻些吗?我真是不理解。”
见君卿仍驻足在原地,圆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无尘转了转头,似是耐心已被耗尽:
“你师父身上的毒可是我亲自下的,想要解此毒,除非有武功更上乘者,心甘情愿将毒引在自己身上,五脏六腑皆如火烧,直到这把火将人烧个干净,为止。”
梳妆案上几支被拆卸下来的首饰,其中一根银钗静静躺在木色案上,君卿心头忽然一阵急跳。
无尘看她神色有异:“我还以为你一早便知道了呢……看来你所信赖的那两人也并未完全向你袒露他们自己啊?”
君卿拧身盯着她:“那是他们自己的私事,不必事事告知我!”
“但愿你真的有你所说的这般心胸豁达……”无尘哼笑一声,“如今人也见到了,可想好了吗?”
天色发青,映照着两边隐隐可见的翠绿树木,山中的水汽颇重,君卿深呼吸着气,紧捏着掌心的那个玉瓶。
已经过了最黑暗的时刻,黎明正在悄悄登场。
远处劈空而下一道闪电,将君卿的话阻断在口中。
无尘还等着她的回复,却见她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峦,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此地安全吗?”
话音刚落,滚滚雷声席卷而来,地面仿佛也随之震颤。
尘土颠簸起平生最难以企及的高度,而后回落,如此反反复复,仿佛在苦海中浮沉。
“有甲兵!”君卿忽然喝到。
两人急速转身向内,众人神思不解地望着她们。
“快走!”无尘身形如飞,往后山带路,一行人匆忙跟随。
君卿冲进房间中,见小福正拖着长乐往正身上揽。
“我来!”她接过手,将她轻翻在背。
小福将琴一收,系在背上。
君卿看了她一眼:“跟紧我。”
那山路崎岖,地势复杂,一行女子约莫有五六十人,懂些功夫的掺着体弱的,实在比不上行军的速度。
马蹄声已近在耳畔。
无尘两手各拽一位女子,咬着牙:“来得可真够快的!”
君卿:“我们人多,过于显眼,如今这山中除了此地,可还有旁的出路?”
无尘目光深远,不见情绪,君卿也并未催她。片刻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主意,顿住脚步,转身朝君卿道:“你这丫头靠谱吗?”
小福背着琴,听到此话,愣了一瞬。
君卿视线落在她身上,又很快移走:“……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无尘:“你让这丫头带着长乐走,剩下的人跟着她二人,翻出这座山,有人会在山南脚下接应你们。”
君卿将她背上的琴解下,小福背着长乐,腿都在打颤。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物拾,正是蟠龙环佩,她深深地看了小福一眼:“如果走不动了,你就一个人走。”
这句话仿佛给她注入了无限动力,小福迈开腿沿着无尘所指的方向,一路狂奔。
一行随之而行,宛如一条盘山之江,只不过这江一路蜿蜒而上,向着天迸发。
君卿收回了目光,和无尘对视一眼。
无尘下颌朝山下隐隐可见的甲兵们一点,忽然笑了一声,却是透着无限的肃杀与决绝:“怎么样?比一比?”
两人纵身而下,那领头纵马疾驰的竟是林锐。
君卿长袖一卷,劈空夺下一柄长剑,足尖一点,朝着林锐急急刺去。
她身形如电,出招既快又急,林锐忌惮她的身份,只守不攻,瞬息之间,二人已过有百招。
如今,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最佳时刻,虽未受伤,体力却是消耗极大,招式之间已有停滞。
而无尘则是杀人不眨眼,手提一柄长刀,呼吸间砍下数颗人头。
眼见着部下所折甚多,林锐忍不住怒吼道:“公主!为何与这妖女同流合污——圣上说了,只需将反叛之人捉拿归案,其余之人皆可从轻发落!”
他一说话便暴露了弱处,君卿屏息凝神,开始变换招式,招招逼向他的死穴。
无尘却是一边砍着人头,一边大笑起来:“反叛?我竟不知是非黑白也可如此颠倒!你们若真有证据,能留她至今?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真当大家都是蠢人呢!”
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痛脚,乱中出错,君卿迎剑一刺,银色剑刃瞬间没入他的胸膛。
君卿犹豫了一瞬,但小福转身朝着山顶奔跑的样子从她面前一闪而过,而后跟随着几十位女子,她紧抿着唇,将剑送了出去。
却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一股巨大的力道从背后袭来,待她反应时已经来不及。
锐利刺入,刺骨的寒意自后背贯入,君卿身形一滞,慢慢低下头去,看见了染血的箭镞自胸膛而出。
那一瞬间,天地仿佛都失去了声音,眼前的一切都被放大,放缓。
她缓缓转过身,看见那疾驰而来的马背上坐着一位如玉般的人,他穿着纯白的衣衫,因为弯弓而挣开了伤口染血的肩头。
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
只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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