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什么?”黎无曰随口答应,却直接伸手拍掉了俞翊搭上的那根小指头,“小公子直接问就是了,别添乱,我还要换药——”
衣摆又被俞翊勾住了。
黎无曰“……”
这孩子还怪难缠。他放下手头所有的活儿,没再急着进行下一个步骤了,握着俞翊捣乱的小指,坐回床边,“说吧,什么问题?”他姿势随意地一指自己,“对我?”指了指屋子,“对这里?”又指了指还在门口暗中观察的小鸟,“对她?”接着眼神又落在躺在床上一动没法动的俞翊身上,“还是对你自己?”
门口躲着的小鸟被他点名了,一时心虚,往回缩了半个脑袋。却又架不住好奇,重新探出了头来偷听,被黎无曰收回眼里,眼底却是盛满了笑意。
这不只一个问题了吧。
俞翊一时被眼前人过分坦荡的回问问得有点懵。他理了理目前繁杂的思绪,开口却是,“不知道恩人……有没有看见我的玉佩?”
啊……那个啊。黎无曰倒没想到俞翊没问近况没问同伴也没问他,没按常理出牌,倒是先查找起自己的失物来了。他眉头一皱,以状似无知的口吻回答,“我并没有看见什么类似玉佩一样的东西啊。”
他看着小公子脸色一凝,心底却是乐呵了起来,接着,他又好像无情的要走,却再度被俞翊拉住袖子。
小公子看着他的眼神灼灼,“不,你肯定看见了我的玉佩。”他的目光很锐利,声音却是颤抖地,带着点哀求,“你知道它的来历,对不对?”
黎无曰回头看他,面色无悲无喜,却是给俞翊缠得没了什么办法。他终究是笑了一下,从宽大袖袍里摸出来了一块莹白的石头,看着俞翊激动起来的脸,故意道,“小公子指的是什么不知道,但我手里这块是我在地上捡的。”
他晃悠着手里的石头,神情似笑非笑,在阴影的渲染下竟然透出了几分奸邪,“地上无主的东西,难道不是谁捡到……”
“龙纹玉佩,”俞翊平静地打断他的挑衅,“左下角应该还刻了我的名字。”
“我叫俞翊。”
“黎神医应当记得我?”
听俞翊自爆身份,黎无曰一哂。他看了看玉佩,念出了那两个小字,“俞翊。”
他也不插科打诨逗小孩了,正色看着俞翊,拎着玉佩翻了个面,“后面的金字法阵我认识。”
“这阵源自我的老师。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不记得?要是没这护身法阵,你也活不了这么久。”黎无曰把玉佩抛还他,莹润的石头“啪嗒”一声,准确落在俞翊的手边,“他自从在皇室当上国师之后已经销声匿迹许久啦,怎么?你也曾是被他庇护的皇室中人?”
俞翊手里握着玉佩磨搓着,终于没手抓黎无曰的袖摆了。黎无曰轻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就着房里的瓶瓶罐罐又开始给俞翊配起药来,“你身上多处跌伤,衣服料子哪怕做了掩饰却仍精致,还混迹在流民队伍里……”
他把手里的药拌匀,头也没抬得随意说出自己的推测,“皇室又政变了?还是什么追杀陷害的戏码?”
黎无曰回头,直接粗鲁一扒,在俞翊的沉默里给他上药,“小公子变哑巴了?”
黎无曰眯眼笑,“这样说来,我居然还捡了个大麻烦回来。”
接着瞅了一眼露出呆毛的门口,“还有个不谐世事的小麻烦。”
“……”呆毛委委屈屈地往里面又缩了缩。
俞翊却是忍着疼再度开口,“她是怎么回事?”
“谁?小鸟?”黎无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口,“很简单也很稀奇,就是死人被别的生灵的魂上了身,借尸还魂了,懂吗?”
黎无曰专心换药,压根不在意他的话给俞翊带来多大的心理冲击。
俞翊又沉默了一会,憋出来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黎无曰“嗤”了一声,笑道,“爱信不信。”说着唤了一声小鸟,“丫头!过来走两步给这小公子看看!”
语气之豪迈,不知道的以为他在炫耀什么稀罕物件。
小鸟听见他的话,果真慢慢走了进来,就是走路的姿势……很一言难尽。
她张着手和胳膊走路,乍一看就像鸟类没完全把翅膀合起来那样,透着一股灵魂和身体不匹配的僵硬。
俞翊看呆了。
他转头看向黎无曰,神情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世界被颠覆信仰崩塌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却是逗得黎无曰笑了一声。
他看着小鸟磨磨蹭蹭走到身边,放下手里的东西,温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看,我总不会特意教她这么走。”
黎无曰看着不明觉厉的懵懂小鸟,苦笑摇头,“事实上先忙活你这个病人,根本没空照顾她,衣服都是拜托同村的姑娘们换的。”接着,他目光重新移向换好药,被他摆弄成半靠坐模样的俞翊,“所以俞公子,我这里忙得很,捡了人总不能不负责。”黎无曰意有所指,“皇族那边动乱的具体情况尚未可知,这生灵入人身的小可怜我也不可能不管,你呢?你自己什么打算?”
瞥着俞翊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接着咳了一下,大着胆子说,“毕竟俞小公子也算是跟我有几分渊源。”
“不知道俞小公子,有没有兴趣拜入我门下,权当还一下恩师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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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恩图报的黎无曰走了,语调轻快地让俞翊好好休息。
他那世外高人无忧无虑地潇洒样子状似悠然超脱,可谁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就算黎无曰救了他。
就算黎无曰认识前国师。
就算黎无曰仅凭一点线索就把他的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
俞翊蜷缩在床上,一动未动,睫毛下的阴影长长的,像孤寂许久的蝶,栖息在暗处无声无息。
“吱呀——”房间的门被推开了。
俞翊一动未动,躺在床上装死。
他本以为应该是黎无曰来查探他的情况,未曾目睹来人之前,他紧张的把手里死死掐住的玉佩又往里面藏了藏。
谁知来人的身影小小的,脚步也轻,就是走路时手臂还是不能自然地往下垂着——
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女孩。
俞翊看见她过来了,神情有些茫然,他带着些许戒备,语调问出口却仍然是轻柔的,“你来看我吗?”
带着一点久病之人的脆弱。
小姑娘不说话,也许是还不会说话。她“哐当”一下,把嘴里的东西尽数放到了俞翊的床头——是一束开得很艳的野花。
她居然用嘴叼着花过来了!
那花靠在枕边,色彩鲜艳到夺人眼。
“你带这个过来干什么?”俞翊的声音放得更轻了。
却没想到这句话似乎触及了小姑娘的逆鳞,她忽然出离愤怒起来,“叽叽喳喳”了个半天,俞翊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二人面面相觑,气氛十分尴尬。
小姑娘长呼一口气。开始尝试使用胳膊比划起来。
她先是比划了一个方框。
“这是,”俞翊努力辨认,“花篮?”
不对。
“那是什么?”俞翊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筷子?门?树枝?还是……”
小鸟着急了。她右手比划出一个大圆,左手还是那个“走过方框”的动作。
俞翊仍然一头雾水。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从房梁上传来,再度把二人吓了一跳,“是花圃。”黎无曰像是个到处乱窜,突然闲下来没啥活要干的老妈子,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小鸟送俞翊的花,哼笑一声,“她想祝你早日康复。”
接着,他大为赞赏,抚掌称赞,“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二人皆无语地看着他。
黎无曰说,是别的生灵误入了人的身体……俞翊看着坐在他床沿东张西望的小姑娘,暗暗思考,那她应该是个什么品种的……人?
觉察到俞翊的目光,小女孩也歪头看他,疑惑得“啾?”了一声。
俞翊疑惑。
俞翊看了一眼站在外面柳枝上的小鸟。
俞翊恍然大悟。
这姑娘的走路方式歪头习惯,不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鸟!
黎无曰在一边打量着他,“话说,你也没问小姑娘是什么,”他学着小鸟的样子歪头,“你应该知道吧?”
“这小姑娘,不过是一只披了人皮的鸟。”
话音一落,室内寂静。
黎无曰这话,颇有一种含沙射影的味道。
“我已经打算收这小姑娘为徒啦,”黎无曰似乎也不打算为自己之前的提议再做说客,他把小鸟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这姑娘水患之后肯定无父无母,可怜得紧。”黎无曰一边为自己做了善事感动,一边为师门再添新人高兴,他转头看向俞翊,“这孩子肯定跟着我姓黎,”黎无曰高兴宣布,随即,他带着点炫耀又带着点苦恼得问俞翊,“你说,我该给她取个什么新名字好?”
新名字……?俞翊心头一动。
小姑娘却是好像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很是不满得“啾”了一声。
但碍于目前场上暂时没有人可以直接翻译鸟语……一时间竟没人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黎啾。就叫黎啾如何?”俞翊看向黎无曰。
黎无曰却撇了撇嘴,“哪个啾?鸣叫的那个啾?”
他话音重了几分,显得有些许重的情绪来,“探究的究岂不更好?”
“至少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探寻她究竟是谁。”
“去弄明白那个大多数人终极一生都没法弄明白的问题。”
小鸟——或者现在应该叫黎究了,看着室内的两个人一时沉默。
黎无曰却是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我先走了”,他轻轻道,“小公子也无需多想,好好养伤就好。”接着他唤,“黎究!”
小鸟没反应。
黎无曰又喊了一声。
小鸟依旧没有反应。
直到黎无曰拍了一下黎究的肩膀,才发现,这倒霉孩子,居然在玩俞翊露出来的一截绷带。
绷带末尾打的结已经散了,一头缠在了俞翊的身体上,一头被黎究缠到了床帘旁的穗子上。
黎无曰:“……”他无语地看着俞翊,“小公子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俞翊像是大梦初醒一般抬着眼皮子看了黎无曰一眼,语气淡淡,“倒没觉得疼。”
“而且,”他手一指,“黎究编的多好啊。”
黎无曰定睛一看。
绷带下角和穗子紧紧缠在一起,乱七八糟,依稀是个小鸟的图案。
这孩子还怪有天赋。
黎无曰盯着黎究,那小孩冲他嘻哈一笑。
笑得有几分狰狞,不知道跟谁学的。
黎无曰彻底无语了。
他他干脆抓着黎究的辫子,冲俞翊歉意一笑,把小姑娘赶回房间之后就把黎究编的小鸟拆解回原样,又给俞翊重新换了身上的绷带。
一通折腾下来,天色已晚。
黎无曰刚走出俞翊房门,一转身的功夫,就觉得气息有些不对劲。
太杂了,好像混入了点旁的东西。
黎究搁那里拆了半天绷带,俞翊不可能不知道。
绷带牵连皮肤,切骨都是疼痛。他为什么没反应?是没有反应,还是不敢有太大的反应?
黎究那狰狞的笑又是跟谁学的?
他心下一紧,隐隐得有了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
黎无曰立刻转身推门,冲回了房间里去——
床上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黎究送的花散落一地。
被踩上了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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