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梦求

曾有人以梦作课题,对新人类展开调研,调查显示,新人类虽然受限于情感流露方式的匮乏,但他们仍会做梦,且常常做梦,在梦中脱离机能,白日里兴奋未能消退的神经细胞在梦境里总算好生放肆一把。

许多新人类的梦境里,他们的举止、心情和注射激素后的行为水准相似,像是挣脱了现实中身体缺陷的束缚。

心理学家认为,梦是潜意识的投射,有这样的梦就说明新人类自主选择丧失感情的说法有误……

众说纷纭。

新世界里,常规被打破,真理是不断构建又不断打破的往复过程。

无论完全失去情感的说法是真是假,安迩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新人类做不做梦,他是从来没有的。

直到他梦到谢理的这一天。

科学家的母亲说,梦是潜在**的象征,安迩维之所以从不做梦,是因为他向来坦坦荡荡,想要做什么就淋漓尽致地做什么,极少数的失意也落落大方,没有什么求之不得。

他关了灶台的火,把少油的煎蛋倒进盘子里,撒上香芹碎,有些郁闷地问:“那我现在怎么又开始做梦了?”

安穆蕊戴着过时的立体三维成像眼镜,用通讯器看所里推送的项目新数据,抽神回答:“你这个体格,在这个年纪步入青春期,算是晚了的。”

安迩维端着盘子,不解地“啊”了声。

论辈分,他能接触到的,二代新人类都已步入中年,像是安穆蕊,都有过一段青春过往,但那些情感流逝得太快,一不留神,就进化成如今刀枪不入的样子。至于他同辈的三代,那肯定是较之一代有升级的,她们的教科书近年删去了这个词汇,所以安迩维并不懂。

安穆蕊收了设备,接过早餐,公事公办的语气道:“谢谢宝贝。”

“我还是不明白。”

一个问题能够追问两遍以上。安穆蕊正视着自己体格发育过头的儿子,神情有些严肃,看着看着,她低下头拿起刀叉,淡声道:“你是想做梦,还是不想呢?”

谢理不是噩梦,他不至于避如蛇蝎,可是说想又太奇怪了。

安迩维红了一张脸,安穆蕊直观地感受到了他复杂的心绪,放下餐具,和安弘济发出相似的叹息声,“不管你梦见了什么,解决一个梦境的做法无非两种,要么不顾一切的破坏,要么不惜所有的拥有。”

安穆蕊看了眼时间,把儿子来不及吃的早饭打包成盒,收拾好了,和校服外套一起放在了安迩维的手中。

“低头。”

安迩维乖乖弯下腰,容母亲整理好自己的领口,脖颈上的银链系得更紧。

安穆蕊看着面前愈发高大的孩子,像在目送一只羽翼日渐丰满的雏鹰。

安迩维知道她这样的神色是什么意思,终有一日自己会离开她的庇护,母亲不是不爱他,没有激素的加持,出于母性对他的照顾和保护,已经是她能给予的所有。

学校里,安迩维照常睡了两节课开溜,在图书馆的老地方找到谢理,两人对视,没人说话,安迩维把手里的餐盒送过去。

“忘了吃的早饭,热了的。我没胃口,你吃吗?”

谢理没有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不饿?”

安迩维打着哈欠,“......做饭的时候吃了一点,等下要去球场,不想吃。”

“谁做的?”谢理忽然问。

一份鸡蛋三明治都这么推三阻四的,安迩维起了点火气,“我妈,你吃不吃?”

谢理果断接下,看着饭盒说:“谢谢。”

安迩维张着腿坐在他身边,又打了个哈欠,“多吃点吧。你看你瘦得像是十几年没吃过饱饭。”

谢理:“......”

身材像是超额完成了十多年的饭量任务的安迩维,拿过一本完全看不懂的书,装模做样地翻了几页,“橄榄球队的学生体格都练得很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打橄榄球,锻炼锻炼?”

谢理抬起自己的胳膊,在安迩维的面前握成个拳头,问:“你觉得我进球队除了坐板凳,能待在哪个位置?”

安迩维看着他白米糕似的软绵肢体,陷入了沉思。

谢理对他说:“你不觉得,进入球队和练出一身腱子肉并不构成必然的因果关系吗......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在进入球队之前也许就是体格健壮运动灵活的人。”

安迩维审视自我,姑且承认:“算是吧。”

谢理:“而且,我不喜欢那么吵闹的环境。我总不能在那里看书。”

“那好吧。”一句懒懒的回答。谢理好好地拒绝,安迩维自然能够接受。

谢理拿回在他手里把玩的书,“谢谢你把照片发给我。补习什么时候开始?”

安迩维当时只是顺势一说,现在就只有推脱的心思,“下次?”

谢理在学习上的天分极高,对自己的要求也极为严苛,承诺好的事,便会一丝不苟地执行。他严肃地说:“把你的最近一次的测验素质报告发给我。”

安迩维:“不是吧。这玩意儿我妈都不看的......”

谢理伸出手,“我要看。”

安迩维:“......”

一张一目了然的成绩单,谢理看了足有五六分钟,安迩维拿着自己的通讯器,停在发送的页面,戳着自己的帅照,受不了地喊:“啊不是,一个结果有什么好看的,看这么久,你是能盯出朵花来吗?!”

这声量实在突兀,幸好每张自习卓之间都安装了隔音设备,能把范围内的声音“吸”进桌面上的“黑盒子”里,方便自主研讨的学生讨论时不会影响到别人。

谢理向来孤身一人,身边总是静悄悄的,范围内有人嚎了这么一嗓子,竟然被吓到,呆愣后斜眼睨他,不满就瞪人,非被安迩维砸吧出男生委屈了的感觉,他心里发毛,“我没凶你啊。”

谢理没真的娇弱到需要拍着胸脯平复,他表现得很自然,如同机器人在片刻的失灵后回转,“七项评分,技术和健康成绩拔尖,其余评分太低了,我在想能不能在今年的第四个学期之前,至少救回两项......”

“三个学期是你给我的补习期限吗?”谢理说得认真,安迩维却对这个时间限制的安排产生困惑。

谢理:“我需要一个学期的时间专心准备大学预科的考试。”

安迩维:“好吧。那我努力,至少要达成最低的目标。”

谢理明显松了口气,“你能有这样的决心很好,不过希望你在让我辅导你之前,能够在教室里面好好完成每节课的学习任务。”

安迩维皱起眉毛,焦躁地抓起头发,一头微卷的发变得凌乱。

“这样我也能轻松一点。”他放轻了声量,带着叹息般的气声,听在安迩维耳里,又成了示弱的请求: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让我这么累?

安迩维扛不住对之后一板一眼学校生活的设想,撇过头“啧”了声,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背被对方轻快地触了下,回头见他一情境地陈述着自己的打算:“我想进入欧联大学的生物医学预科班,我的基础不牢靠,欧盟发表的前沿著作和学术期刊解读起来太吃力,勤能补拙,这是唯一的出路。”

安迩维睨着他的侧脸,笑了,“你是我母亲的粉丝吧。”

谢理看向他的眼神微微吃惊,“你......你怎么会这么说......”

安迩维支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他,“很早之前我就想说了,你提到我妈的时候,总是很容易激动。不是粉丝是什么?”

谢理小声道:“……算是。”

安迩维的嘴角咧得更开,“粉丝就粉丝,有什么害羞的。”

“我妈第二爱的就是科学事业,你能朝她看齐,视她为偶像,我想她一定会高兴的。”

谢理:“第二爱的?”

安迩维完全不害臊,“第一爱的,肯定是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偶像独爱学术的滤镜破碎,谢理的心情低落,“这样啊......”

失败的玩笑。

安迩维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不要多想,好好备考,有什么不懂的,你写张纸上,我带回去让我妈给你解答。”

“谢谢,还是不要麻烦安博士。我的基础还没有打好,难以跟上安博士的思维。”谢理摇头,心情仍未有起色,安迩维这才发现,谢理貌似也和自己母亲一样,不喜欢为了社交注射稳定激素外的药剂,身上总是难以看到大的情绪起伏。

安迩维:“你不觉得自己很厉害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学校不顾国际关系,去其他联盟挖人带回来培养。”

谢理低声道:“我名义上的父亲,本来就属于欧盟,我该回来的。”

“......那挺巧的哈。”第一次有人在他费力的安慰下,毫无反应。

两人没说话,安迩维不信邪,摆出自己的母亲:“有空我带你见我妈,她说的话你总信吧,我觉得她肯定也觉得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

谢理勾了勾嘴角,“谢谢。和你说话,我很愉快。”

眼神和语气都淡淡的,衬得那算是笑容的表情,完全立不住跟脚,反而显得态度敷衍。

脑海浮现起梦中含蓄真诚的笑脸,一颗心扑通跳着,血液从身体的末端统统涌上脑袋,傲慢地抱怨:“我能带你见我妈,你说句官方的漂亮话就打发我了?谢理,我发现了,讨你一个笑,还真难。”

“我们算是朋友了吧?好兄弟之间,没有你这样爱搭不理的。”

“朋友?”谢理冷淡的眉眼闪过一瞬的疑惑,一针见血地问,“你想让我怎样?”

安迩维哑火。他与朋友的相处范例包含但不仅限于一言不合相互辱骂、心情好会晤时从背后偷袭撞飞对方、心情差时远远看见都要绕路猛踹对方几脚。

“见面可以有贴、贴面礼,道谢和告别不如用拥抱代替……”这样显得像好哥们吗?不,这是亲人和商务伙伴才做的事。安迩维编不下去,“至少,对我,你要多笑笑。”

“很抱歉,我是天生冷感的人。我不懂人际交往,也不是很懂你说的那些。不过……”谢理经过了一番挣扎,迟疑地展开双臂,虚虚环抱住他,又很快松开,退回原本的距离,“很感谢你把我当朋友。我会学着多笑笑的,”

他在安迩维面前努力扬起嘴角,面部肌肉甚至因为过度向上牵引而微微发着抖。

安迩维终于知道为什么新人类总是喜欢叹息,他现在就忍不住叹了口气,谢理话说得空前合乎他的心意,可惜毫无情感像极了因为AI禁令被集中焚毁的仿生机器人。

他不想看到他那双像是流转着金属光泽的死气沉沉的灰色眼眸,拉回他,两人这次抱成一团,“我服了你了,别笑了,怪瘆人的。也许你是面瘫,或许不适合笑吧。不为难你了。”

谢理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点头,“嗯。”

安迩维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他能闻到每个人身上不同的气息,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超人的直觉。

谢理没有味道,白水一样的气息笼罩全身,便形成朦朦胧胧的雾气。

普通的雾,未知却稳定。谢理不是,他是捉摸不定的。谁知道这未知后是不是暗藏危机。

安迩维的手放在他的腰间,他尝试着,一手扣住他的腰,一手探到背脊处,摁着他微微发颤的上身,往自己怀里送,两人露出的小臂缠在一块儿,温热的皮肤抵着。

谢理显然是不爱和人肢体接触的,但他有忍耐。如他所说,他有在努力学着向安迩维示好。

那感觉变了。

和那些注射了稳定激素的人不一样,怀里的人,不似强遭外力堪堪缝合的龟裂的土地,他的拥抱是温热的,他身上近似于无的气味有了变化,拨开一片雾,"落下一阵细雨,又凝结成一场新雪......

兄弟朋友情谊高涨的时刻,没有笑语,没有欢呼。

安迩维鲜明地感受着,身上冲破禁锢泄露出些微的高温气息,出师不利,遭遇了一场冰雪,永远地浇熄在无边雪山之间。

清醒无比的安迩维,睁开了那双为了感受而闭上的眼睛。

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安老师的肢体语言小课堂:

谢理笔记如下:

1.……

2.……

3.拥抱用于感恩和告别。

巩固实践记录:我用轻轻抱一下代替谢谢你几个字,安老师很满意,推断正确,因此之后加深程度的拥抱,应该代表告别。但,时间这么久,也有可能对应的,是永别。

他是要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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