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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拉了横幅,红底白字,写着:冲刺高考百天誓师大会。
轮到孟花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天气阴冷,哈气成雾。
尽管外穿厚重的冬季校服,内搭套头毛衣,孟花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
下台往班级末尾坐着,背后的人贴上来。
“暖水袋。”
说着手心被人塞了个温暖的小物件。孟花笑了笑,坦然接受。队列本就不齐,孟花安心靠在身后人怀里。
当晚,秦昭到她宿舍又送来件姥姥牌花棉袄,递到她眼前,并说:“试试吗,刚给沈判送来,十成新。”
孟花没穿,出门右转给棉袄的主人送还。
“棉袄主人”沈判抱着手臂斜靠走廊墙壁。那副姿态,好似就等她上门。
见她果真来了,沈判脸上露出调笑的表情:“行啊秦昭,拿我家里人的劳动成果哄你家宝贝开心。”
“扔的时候怎么没听见你说劳动成果?”秦昭没好气接话。
“秦昭拿给我欣赏。”孟花夹在中间,无奈说,“这不是给你送回来。”
“你喜欢?”沈判看向孟花。
“我?喜欢啊,这么好的做工。”贴近脸颊,赞叹,“布料软敷敷的,里面塞了好些棉花,穿上肯定暖和。”
“送你了。”说完转身走进宿舍。靠近门的下铺,枕着胳膊仰头躺倒。
秦昭过去踢她耷拉床下的小腿,冷脸警告道:“外衣没脱别上我的床。”
“不听,不听,秦王八念经。”沈判捂住耳朵,关闭双眼不予理会。
棉袄挂到沈判床头。
孟花拉了秦昭到走廊,问及事发缘由,秦昭仍觉不爽,但因面对的不是当事人,抱臂压着气性道:“她妈妈今天来看她,没给她手机,正烦呢。”
就说不至于因为一个玩笑大发雷霆。
孟花:“沈判要手机干嘛?”
秦昭:“煲电话粥。”
孟花:“把你手机借她。”
秦昭:“已经让她嚯嚯没电了。”
孟花:“那么给她我的?”
秦昭按着太阳穴头疼阻止:“别,孟花,你别管,我有充电器,我就是不想给手机充电,然后看她大半夜不睡觉搁阳台跟不知道谁叽叽歪歪。”
孟花:“哦,那你自己看着办。沈判知道我有手机,我先不给她,等她忍耐不住跟我借再说吧。”
*
五点四十五分早自习。
宿舍有人定错闹钟,五点把大家叫醒。教室去得早,拿钥匙的人未至。大家靠墙坐在走廊地面等。
过了会儿,舍友A起身去厕所。
教学楼每层四间教室。孟花的班级位于走廊最东。厕所则在最西。
天亮得晚,五点多钟,走廊全靠绿色的安全通道牌照亮。
孟花低头把玩校服拉链,另外两名舍友无所事事发呆中。忽然“啊”的一声尖叫,三人同时转头。
“老鼠!有老鼠!”伴随舍友A的惊恐叫声,孟花看清她背后地面有道黑乎乎急窜的椭圆影子。
出于本能反应,孟花想逃。但是她们班已经在走廊尽头。无处可逃。
舍友B看到老鼠,莫名兴奋,竟然赶过去追。那老鼠一被追,更加蹿的急,闷头子乱闯。舍友A就这样一边避鼠,一边嘴里咒骂舍友B不干人事。
舍友C从旁围观,没有恐惧的表情,只觉有趣,撑着脸笑个不停。
很快,舍友C决定加入其中,和舍友B一左一右打配合,两人竟是想合力抓住那只鼠!
老鼠就这样被逼着直奔孟花。
孟花愣在原地。
舍友A凌乱路过她身边,不忘拽住她的胳膊,两人一块跑。
令人难过的是,前面没有路了。
两个胆小鬼只好抱团壮胆,同时回头盯那黑影,舍友A嘀嘀咕咕,不断分析老鼠可能选择的逃亡路线。然后两人好往与它逃跑方向截然相反的角度躲避。
考验眼力和反应力,假使判断失误,她们将和“魔鬼”撞到一起。
幸运的是,老鼠没再逼近。快到两人跟前,老鼠转个弯,却是直奔楼梯间。
舍友B和舍友C迅速跟上。
孟花和舍友A没敢过去,留守原地。不一会儿时间,舍友B遗憾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完了,坠楼了。”
四楼。掉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孟花说服自己确信,老鼠一定给摔死了。提起的心放下,孟花得以喘口气,就要松开舍友A,楼梯间没有动静的舍友C突然拔高音量叫了声,孟花吓得立刻又抱紧舍友A。舍友A更害怕,抱孟花更紧。
几乎是立刻,楼下传上来声音:“谁在楼上?”
来人音色极为耳熟。舍友C也听出来,下意识看向孟花确认:“秦昭?”
爬楼上来的正是秦昭和她舍友。
“你们在干什么?”
见孟花和舍友A抱得难分你我,秦昭用难以理解的语气发问。
救命稻草来了!
孟花松开舍友A,第一时间扑进来人怀里。手臂条件反射环住女生的腰,秦昭愣了瞬间,发觉怀中人身体颤抖,回过神轻声问:“怎么了?”
孟花带着害怕问她:“你上楼有没有被什么东西砸到?”
秦昭不解:“你们高空抛物了?”
孟花:“有老鼠。”
舍友B:“老鼠跑着跑着,把自己高空抛了。你们上来没听见砸地声?”
“没有。就听见你们在上边喊。”秦昭抬手揽过孟花的肩膀,给她顺毛,安慰又是关心道,“老鼠咬你了?”
舍友B替孟花接话说:“不至于,老鼠多大点,你也不想想够得着吗。”
孟花加速跳动的心难以平复。
秦昭问她:“身体不舒服?”
孟花摇摇头:“没事,缓缓就好。”
本以为老鼠的事情就这样翻篇,没想到到了早自习,鼠灾彻底爆发。
当时,纪律委员正坐在讲台盯自习。六点钟左右,前排同学不知为何,仿佛约好的一般,突然开始尖叫。
孟花和秦昭坐倒数第二排,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她们只见到,讲台上纪律委员手起手落,黑板擦飞出去,闷的一声“啪”,尖叫止住,遗留赞叹无数。
“牛啊,这暗器使得。”
秦昭拿手指戳前面同学的背,待对方回过头来,好奇发问:“怎么了?”
那人说:“钟郦用板擦把一只老鼠扔死了。尸体在门口,还有血呢。”
“……”
孟花和秦昭对视一眼,双双震撼。
“继续自习。”纪委交代完,教室安静了几秒,奈何少年们年轻气盛,压抑不住躁动的心,很快又闹腾起来。
讨论的焦点围绕“鼠”这一生物。
下了早自习,跑早操,各班学生往操场集合,路过教室门口,同学们行注目礼,尔后抬脚迈过死老鼠。
孟花过去看了一眼,并不同情。
班长两指捏起沾血的板擦,啧啧称奇:“这板擦,看来是不能要了。”
早饭过后,值日生拿扫帚簸箕收走死老鼠,又用拖把拖干净残留的血渍。
这天发生鼠灾,不知哪个班垃圾堆里养了一窝老鼠——可能是六班,搞得整栋楼“学”心惶惶。除去被纪律委员打死的那只,同学们上下课,又在楼道高高的窗沿上发现一只,孟花估计,可能是被舍友B和舍友C追到跳楼那只。
还有没有老鼠,无法确定。
晚上回宿舍,大家仔细检查了住宿环境,确信没有老鼠活动的痕迹,稍稍安心。不过据说别的宿舍发现了老鼠存在过的证据。不曾掉以轻心,进出宿舍,必把门关好。
*
钥匙同学难得迟到。全班四十来个人,分立走廊两侧,靠墙,眼巴巴看其他班学生经过,仿佛迎宾的礼仪队伍。
隔壁七班同学路过,调侃:“干嘛呀这都是,专门列队,等我啊?”
五点四十四分,早自习开始前的最后一分钟,钥匙同学赶到,向大家道歉,给出的理由是:家里闹钟罢工,起晚了。钥匙同学是走读生,寒冷冬天的早晨,骑自行车上学,大家体谅。
但是问题仍需解决。
班长问住宿的里面谁来得比较早?
一些人推荐孟花。
班长问孟花:“可以吗?”
孟花没推脱,正式接下钥匙管理员的职务。
人若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她们班仿佛水逆,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谁能想到,钥匙来了,门锁却坏了。
无论如何打不开。
教室靠近走廊有扇小窗,平时做通风散热用途,并不引人注意。
秦昭几个人凑成堆儿,商量借小窗爬进去。锁、门一体,他们想试试,看能不能从教室里面把门打开。
秦昭打头阵。比起其他人,秦昭体形偏瘦,钻过小窗绰绰有余。
窗户位置高,上去必须踩点什么。班长到隔壁七班借来空桌和凳子,摆成阶梯。上去容易,下去不易,但也难不倒秦昭。
秦昭胆子大,松手便跳。
教室前门中间有块玻璃,外面的人能看清教室里面。秦昭试了半天,然而门上的保险条纹丝不动。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翻进去,都试过,没能打开。
秦昭趴在小窗,对外面的班长说:“没办法了,只能找班主任叫个开锁的来。”
孟花仰头看她,提醒说:“前门不行,你开一下后门呢。”
“对哦,还有后门。”不等秦昭回头招呼,后门探出一颗滚圆的黑脑袋。
“咱宝贝儿就是聪明哈。”
沈判站在敞开的后门里迎接孟花。
孟花无语地闭了闭眼睛。
这不是沈判第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喊她“宝贝儿”,习以为常,当对方是空气,装聋作哑扮瞎,目不斜视路过。班里同学也都免疫。毕竟大家都曾用“宝贝儿”称呼过孟花。有时课上起哄,有时课下玩笑。连老师们都知晓,高三八班的孟花有个外号叫“宝贝”。
早操时间,众人要去操场集合。见到班主任,班长上前说明情况。
来了一名修锁匠人。扔掉坏的,换上新的,三把钥匙,男女宿舍各一把,女生宿舍的孟花收着,剩下的备用钥匙放到班主任办公室。
中午孟花去了趟校园超市买创口贴。原因是秦昭的手划伤了。不知道怎么弄伤的。
“可能跳下去没注意,随便在哪儿划的。”秦昭不在意说,“不疼,芝麻大小的伤口,贴几天创口贴就能好。”
听秦昭语气随意,孟花起初真的以为是小伤。然而事实却是,靠近小指的手掌有道三四厘米长的口子。血淋淋的,手掌肉都翻出来。更要命的是,秦昭伤的是右手。写字用的右手。
孟花硬拉秦昭去校医院消毒。
秦昭却说:“没事,过几天它自己就愈合了。是福不是祸,挺好的,最近两天有不写作业的理由。”
见秦昭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孟花恨得咬牙,拿手指戳她脑门:“好好好,好什么好,过几天你也要补上!”
不忍细看。
孟花平日最怕疼,自己受不得伤,更看不得别人受伤,皱眉捂脸,隔着指缝偷偷观察医生包扎的手法。
医生:“破伤风记着打。”
秦昭不情愿“啊”了声:“非要打吗?”
医生说:“必须打。”
秦昭皱巴着脸:“我小时候受过比这还严重的伤,那时候也没打破伤风。”
医生不接受反驳:“你班主任谁?我帮你打电话要假条,现在就出校,去隔壁医院,记住,破伤风针。”
“自习课别人写作业,你干瞪眼;等手恢复了,别人做新作业,你两手抓,一手旧作业,一手新作业。累不死你。”离开校医院,孟花说,“别告诉别人你的手不能写,这几天作业我替你做。另外,按医生说的,现在立刻马上,我陪你出校打针。”
秦昭垂死挣扎:“能不能不打针。”
孟花面无表情,态度坚定道:“不能。趁着午休,现在就去。”
秦昭无力叹气:“最烦打针了。”
当晚,秦昭独立完成了她大部分作业。物理选择居多,拿左手完全应付得了,打个勾的事儿;数学四道抛物线大题,字迹颠三倒四,但还能辨认得出数字和符号;其他,除选择题外,都由秦昭在心里默做完,孟花帮她填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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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第一堂课,物理老师讲解试卷,忽然窗边的同学惊呼:“下雪了!”
老师讲课的声音戛然而止。
昏昏欲睡的班级为之一振。
窗外雪势由小变大,秃树枝生出银色绒毛,映着琉璃白雪,赏心又悦目。
物理老师已是接近退休的年纪,授课自来随意,他问那名咋咋呼呼的同学:“喜欢雪啊?想不想下去转转?”
那名意外出声的同学搔着后脑勺,笑嘻嘻没接话。反倒是秦昭举手站了起来:“老师,可以去吗?”
孟花轻咳两声,桌下的手轻拽秦昭的衣摆,初心是想提醒她别太放肆,任谁都能看出老师是在开玩笑,然而秦昭会错她的意思,竟是补充说:“孟花也想去。”
秦昭各科中,属物理成绩最好,常态满分,年级第一名。老师轻易包容了优秀学生在课堂上撒野,点头应允。
“行啊,下楼梯小点声,别打扰人其他班上课。除了秦昭和孟花,剩下的同学,有想去的也去吧。看你们呀,心早飞了。”
欢欢喜喜起立,悄无声息下楼。
裹紧棉服。
天空呈现不透明浓重的铅白颜色。
沈判下楼时带了她视若珍宝的相机。论起摄影兴趣产生的源头,沈判是这样解释的,她说在她的身边,经常会出现一些唯美动人的场景,不定格下来,分享给更多人欣赏,她打心底觉得可惜。
“孟花!”
又是一张抓拍。
“Perfect!完美,就是要这种感觉。除了你,宝儿,其他人真表现不出来。你果然是我的缪斯啊。”沈判满意地将半成品展示给孟花,“泛红的脸蛋、雪白的肌肤,小脸、小嘴、小鼻子,转头的瞬间眼中露出些许茫然,丑校服都被你衬托得青春靓丽。”
说着上手揉捏孟花的脸:“这么可爱,这么萌,你爸妈怎么把你生得这么纯?脸跟雪媚娘似的,好想一口把你吃掉。孟花,宝儿,你哭给我看好不好?现在立刻马上,我想看你掉眼泪。雪地里,美人落泪,氛围超绝!”
孟花:“……”
秦昭上前将两人隔开,安慰发愣的孟花说:“别理她,疯了一样。”
孟花点头“嗯”了声。悄悄鸵鸟埋头,离沈判远些。
临近下课,意外碰上两个巡视的人。
老理,理科部主任;老总,文理两部主任的顶头上司,高三年级总主任。
班里同学立定行注目礼。
约莫物理老师和他们打过招呼,两张惯常严肃的面孔,此时笑得和善。
老理亲切地帮孟花拍掉肩头落雪,叮嘱班里同学:这几天穿厚点,气候变化无常,小心感冒。还说,学累了也该放松放松,适当,别过火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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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感觉不到暖意的太阳照常升起。雪未停。早操意料之中取消。
露天楼梯不再使用,只走室内楼梯。踩踏来踩踏去,路上积雪被学生们的鞋底踏平。孟花的鞋子防滑不足,即使在宿舍的瓷砖地上也经常打滑。
因此这天出门,孟花万分小心。
然而,吃过早饭回教室,孟花不出所料,仍是谨慎地,摔了一跤。
秦昭搀她起来,帮她拍掉背后沾的雪。
没摔疼,孟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路过学生全然陌生,彼此不相识,除干净身上的雪,这场意外也就过去。可是,当视线不经意扫过身后,孟花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钟郦,她们班纪律委员,不知何时来到了不远处。
“没事吧?”秦昭担心她摔出毛病。
“没事。”孟花脸发起烧。
“哪儿摔疼了?”
看孟花表情不对劲,秦昭下意识关心,哪知她的话没说完,孟花抬手捂住她的嘴,脸靠近,压低了声音。
“纪委在后面。”
秦昭顺势回头:“哪儿呢?”
孟花再回头,人不见了。
丢人。
很有些丢人。
生物课上,班主任提及学校通知:下周五放假,周天晚自习返校。然后就是,下下周迎来一模考试。
往后还有二模、三模。然而班主任强调,比起后两次模考,一模更具代表性,班里同学须得高度重视。
高考的脚步近了。
教学楼前悬挂的电子倒计时,火红的数字,每天都在减少。
犹记得倒计时是“222”那天,凌晨五点,出宿舍时孟花和秦昭碰见,到教学楼前看见倒计时,又都默契地停住脚。
孟花说:“等上面的数字减掉一个‘2’,变成两位数,再减掉一个‘2’,变成个位数,不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秦昭说:“不敢想。”
晚间回宿舍,孟花不幸又摔一跤。不过因为天黑,路灯昏暗,没人注意到她。不禁回想起早饭后满身雪,恰好被同班同学注目时的窘境,仍然脸红心跳,觉得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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