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的冰冷稀释了疼痛的感觉，也稀释了血液的温热。可赵绯知道，突如其来地遭了这么一下子，定是要挖掉他不少皮肉。

沉沉浮浮、漂漂转转。两个人几历生死时刻，又几次侥幸生还。

随着滚滚江流漂了将近小半日功夫，裹挟着二人的水流方见减缓。

赵绯心思清明，当下定是到了宽阔的河段，正是上岸的好机会。况且，他手上拖着的人明显已是体力不支，再不上岸怕是要有性命之危。

尝试几次，他使尽一身的本事，终于抱着不识水性的林雪奴泅水到了岸边。

几次尝试之下，总算是上了岸。

两个人浑身均湿透，匍在岸边的泥地里好个喘息。

这一处乃是一谷地，周边看上去都是翠绿的丛山。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地标能告诉刚刚上岸的人，当下是在何地了。

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

林雪奴趴在地上咳了许久，方呕出好几口水来。

吐出了涌进肺里、胃里的水，她感觉好多了。虽然浑身上下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骨头仿佛全部断掉了一般，可总是比在水里溺着舒服多了。

有了些力气后，林雪奴就去看一旁的赵绯。

只见赵绯平躺在泥里，闭着眼，仰面朝天。细雨丝丝落在他的脸上，他丝毫没有一点的反应。

“！”

只当赵绯是为了救她而耗尽了体力，林雪奴撑起身子爬向他。

到了跟前，她试着摇晃赵绯的胳膊。

“大人，赵大人？”

赵绯依旧是不见什么反应。

他毫无声息的模样和死了无甚么差别，林雪奴的一颗心瞬间凉透了。

“赵郎！”

这时候，林雪奴倒是没想起来她还会医术这档子事，慌神之下，也想不起来去探赵绯的鼻息，便当他当真是死了，于是直接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听见哭声，赵绯睁开了眼睛。有些发白的脸上，满是疲惫。

上了岸，他本是打算略作休息，可奈何，一旁的林雪奴怎地竟是突然开始哭了起来？

“哭什么…”

“没死？你没死！呜呜呜…”

林雪奴先惊后喜，喜极而泣，哭得更是厉害。

立起身子，赵绯从地上坐了起来。

“林家小娘子，是以为我死了？”

林雪奴浑身上下都湿得透彻，衣服好些处都破烂了，鞋袜更是全都不见了，光着脚丫。

她一边哭，一边点头。

冷雨中，她浑身颤抖着、啜泣着。像一只小小的、无家可归的、又遭雨淋了的弃兽，看上去可怜极了。

“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呢？”想来想去，赵绯觉得他如果这样说，或许可以安抚一下林雪奴。

只可惜，他这样一说，却是适得其反。眼前人的泪水愈发泛滥起来。听了他的话，林雪奴更是替他难过起来。

是了，如果这个人但凡命根子稍稍薄了那么一丁点儿，怕早就难以成活的了。

明明是哪里都好，全心全意，为国为民的一个好人、好官。根本就不是世人口中所唾骂的那个为了攀附皇权，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奸佞弄臣。

凭什么，要他没由来地去承受坊间的那些不堪传闻和全天下人的唾弃与诋毁呢？

想到这里，林雪奴当是从心底里心疼起赵绯起来，此等滔天之辱、弥天之屈，若是换了个人去，怕是老早便要遭受不住，或自寻了短见，或消失于茫茫人海了。

可，确是因为什么？

面对世俗强加给他的旷世骂名，这个人确不辩一句，全都要认了去呢？林雪奴实在是想不通。

当年的往事，到底暗藏着什么隐情，才能让名满天下的“飞天神将”，心甘情愿地背负起“大晋第一弄臣”的污名啊？

当即她下了决心，日后定是要把往事查个水落石出，她要还赵绯清白。

赵绯并不知晓林雪奴心里在想什么，他只当是她身上莫不是刚刚在水中受了什么伤，是给疼哭得。

视线在她身上巡视了好一大圈，确认她并没有很严重外伤。既不是外伤引起，那便是惊吓所致了。

赵绯稍稍放下心来。若是惊吓所致，晚些时候自然而然便会好了的。

只是他这一放心，背部便有隐隐的疼痛传来。

不过比起担心后背的伤势，他更担心自己身前的情况。

悄悄低下头，他似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胸前。

衣衫虽是湿透，可上身的裹胸布尚且还算紧实，故而现下并没有什么异状。

他心中暗道还好。

“莫要一直哭了。瞧这天色，晚些时候，雨怕是会下得更大。一直淋雨，可是不行。林家小娘子且在这里等候。绯去山中为你我二人寻一处安身的地方来，一会便回来接你。”赵绯如是道。

刚站起身来，赵绯发现他的袍角被地上的弃兽扯住了。

林雪奴不让他走。

“？”赵绯不明白，这只落汤小兽意欲何为。

“雪奴。。。不要一个人。。。”林雪奴勉强止了眼泪。她打着寒颤，望着赵绯的眼中满是祈求。言下之意，便是想让赵绯把她带上。

原是要将林雪奴的请求一口回绝，毕竟这里比起山中来说，应是要安全些。洪水肆虐之下，很少会有猛兽胆敢出山，冒险来到河边。

另外，他二人和几位乡亲被洪水突然卷走，宁安众人势必顺着水流来寻。所以说暂时留在这处岸边，可让找来的大家伙很快发现，这也不失为上策。

可林雪奴那一双水汪汪的、哭红了的眼睛，分明在诉说着，她非常抗拒独自留下。

想了想，赵绯点了点头，同意了。

他不想进一步加重林雪奴所受到的惊吓。

她大病初愈，若是惊吓过度，于身子自然是不好的。

再者说，救援队伍何时能寻到此处，也确是未定之数。与其在此守株待兔，还是该主动出击寻找生路才是。

“好吧。便一起动身吧。山中的路很是难行。。。”

“我，我可以！”得了赵绯的应允，林雪奴慌忙答曰。

紧忙从地上站起身来，她不愿拖二人的后腿，只想快快和赵绯一起行动。

却不想刚一站起，一阵钻心的疼痛便从她的右脚踝直往心尖儿蹿。

猛地一下吃了疼，那只伤脚又受不得力。

“哎呦。。。”林雪奴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她向前栽倒过去。

“当心！”赵绯则下意识伸手去扶面前的人。

事出突然，两个人都没什么准备，这下子直接抱了个满怀。

两个心脏同时都停了半个拍子。

一个是先受了惊吓，转而极度的害羞。

另一个，则是满是懊悔与恐惧。这一抱，很可能会让赵绯隐藏多年的秘密暴露无遗。

待林雪奴稍稍站定，赵绯迅速将她自怀里推了出来，赶忙抽身。

他暗自观察起林雪奴的反应，只怕她撞破了他的秘密。

“大人。。。对不起。。。我没站稳。。。”林雪奴低着头，红着脸，这般说道。

“无妨。”

林雪奴的表情除了些小女儿的娇羞外，看起来没有奇怪的地方。

“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向最坏的方向发展。”赵绯这样想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佯作拍了拍衣衫上面挂着的水和泥巴，实际则是将胸前褶皱了的布料偷偷整理。

“我的脚，好像是扭了，走不了路。我还是在这里等赵大人吧。大人放心，雪奴会听大人的话，不会乱走的。就算雪奴想走，也走不动。。。”林雪奴的言语中，尽是失落。

天色愈发黑沉，雨势也渐大。远山处，有猿啼鸟叫传来，还有不知是什么的野兽在低吼。

林雪奴身上的哆嗦更严重了。她明明很是害怕，却不敢张口说出来。她不愿意因为她的缘故，拖累赵绯，让他也陪着她在河边淋雨。

“林家小娘子自己留下，不害怕吗？天很快就要黑了。”

“不、不怕。”林雪奴很是不擅长说谎。

“天黑了，野兽们会来河边饮水。林家小娘子还是同绯一起进山寻路吧。”在说谎这方面，赵绯则比她擅长多了。

“可，我的脚。。。”林雪奴低头看了看她的伤脚。

余光里有一片黑色闯入了眼帘，赵绯竟在她身前蹲了下，把后背让了出来。他方才在泥地里躺了许久，有些泥巴还粘在衣衫的后背上，刚好遮住了背部的伤口。

虽然赵绯的背上沾着泥，但这并不影响林雪奴对他的感激。

怕林雪奴抹不开脸面，不好意思让自己背。

赵绯道：“上来吧。再晚了，路就更难找了。荒山野岭的，也没有旁人，无须在意什么繁文缛节。那些同性命比起来，当是不值一提了。”

思量一二，林雪奴“嗯”了声。

红着脸，她蹑手蹑脚地爬上了赵绯的后背。

赵绯驮稳了她，方起身来。

背着林雪奴，赵绯往山中行去。在树林的入口，他留下了非常显眼的记号。便于搜救的人能找到他们的方位。

山中的密林因着连日降雨的缘故，水草丰茂。哪里都是泥泞，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若是旁人深陷其中，估计想走出一条路来，是异常的艰难了。可赵绯不同，他从军多年，数次征战匈奴，他领兵闯过荒无人烟的戈壁，也渡过暗藏杀机的绿洲。这些早年积累的作战经验，无一不是他面对当下困境最强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