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在光里

许建国消失了大半个月始终音讯全无,许沐川只是在两个警察来问话的时候才会想起他,好像他的离开才应该是常态。

几周前的一个傍晚,林榭载着许沐川去街边吃馄饨,第一次没有林沛在场。

两个人向来话不多,许沐川东拉西扯想延长独处的时间,馄饨汤续了一碗又一碗。

不一会儿外面地上落下雨点,淅淅沥沥,逐渐织成雨帘。

许沐川背对着门口,风裹挟着雨吹进来,径直飘到他的腿上、背上、脖子上,沁凉的,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林榭看见了说要和他换个位置,没等同意就端着他没喝完的馄饨汤去了另一张靠里的桌子,并且背对着门口坐下了。

许沐川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捧着那个仍然热乎的汤碗,不由得想如果林沛也在这里淋了雨又会怎样,但这个想法实在太矫情,他不想问出来让林榭笑话自己。

“你慢慢喝,我们等雨停了再走。”林榭靠着椅背,说话时投来善解人意的目光,似乎将春雨的冽与寒全数挡在了门外。

“嗯。”说完,许沐川端起碗又喝了一口。

风声大了,雨势渐涨,店里已经没有其他顾客。

老板从操作间里出来把店门半掩,远远地问一句还要不要加汤,许沐川已经喝不下了,但他还是又添了一碗。

“下个月提前招生考试,你有想报的学校吗?”林榭问。

许沐川有些意外,直觉中把下意识的摇头改成了更含蓄的说话,“还没想过,你呢?”

“我想考X大,X大的建筑系是国内最好的。”林榭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辉。

“X大啊,”许沐川点点头,笑是笑的却有些勉强,“你肯定没问题的。”

没过多久雨就停了,在林榭的自行车后座上冬末春初的风一阵阵刮过耳畔,像一种告别,又像一次并不那么正式的邀请。

如果林榭的话是邀请……他愿意试一次,拼尽全力的,许沐川想。

快要到校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拍了拍林榭的肩膀,很大声地说:“我决定了,我要考X大!”

林榭当时是什么反应,许沐川已经记不清了,但在这之后他的确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备考之旅。

考试那天早上他起的很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穿衣服,而是迅速从床上找到誊抄本,翻开其中一页,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一句读了又读,确信已牢记在脑子里才终于安心去洗漱。

出门时他左手拎着书包,右手握着小小的誊抄本,嘴里还叼着一袋快要过期的面包。

手忙脚乱关上门后,刚走出家门没多远就见到五个面色不善的男人朝他走过来,尽管一直看着他却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只当他是普通路人。

他直觉这些人是来找许建国报仇的,于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但在快要错身过去的时候还是被他们叫住了。

“小孩,你知道许建国吗?”一个带着耳钉的男人拦住他问。

许沐川摇摇头,在走出他们的视线之后忽然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识破。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背后传来追逐的声音,来不及回头观望,只是拔腿狂奔。

刚拐过一个弯差点和对面来人撞个好歹,仔细一看竟然是丁旗,他顾不上尴尬想绕开对方继续跑,但丁旗忽然一把拉住他,爆发出专业运动员的能量奋力狂奔。

“放开我!”在又一个转弯之后许沐川用尽全力想甩开他的手,以至于挣脱之后狠狠撞在了墙上。

“我知道你爸的事了。”丁旗定定地看着他,等一个回应。

许沐川并不看他,按着被撞的肩膀,漠然往前走。

丁旗边脱自己的外套,边追上去,把外套硬塞到他手里,“和我换外套吧,再晚就赶不上考试了。”

许沐川诧异地看着他,手里的衣服就像长了刺,又像着了火,愚蠢的反问怎么也说不出口。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丁旗已经要拽下他的外套,“你干什么?!我们两清了!”

挣扎之中丁旗已然拿到他的外套,并且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许沐川听见那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兜里的手机恰在这时响起,一边是丁旗,一边是林榭,还未登上考场就已经开始面对如此艰难的选择题。

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握着笔战战兢兢。

“走啊!”丁旗忽然用力推了他一把,转头大喊着往反方向跑去。

许沐川听见那个耳钉男喊了一声“在那儿”,几个人便风风火火地追上去,很快消失在岔路的另一端。

“走啊。”韩煜碰碰他的手肘,“你刚才想什么呢那么认真?”

“一些……”

“往事”两个字卡在许沐川的喉咙里,像陈年的酒一样又辣又冲。

他摇摇头,指着几步之外丁旗家的小卖部说:“还说带我穿越时空,假的吧?”

“先跟我进去呗,”韩煜下意识想拉他的手,又怕他不乐意,只好改在背后推着走,“相信我一次。”

明明是那么小的推力,许沐川的脚却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顺从地往前迈。

也许这些年就是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推力吧,许沐川想。

小孩仍像上次一样坐在柜台后面,无忌的童言刚要从半豁的牙缝间漏出就被韩煜主动奉上的手机拦了回去。

许沐川一直被推到货架尽头的那扇门外,韩煜才收手站到他旁边,笑着说:“有人在里面等你,快开门进去吧。”

门把手近在咫尺,距离上一次站在丁旗的病房门口已经过去了八年,那时他吓得落荒而逃,而这一次——他看了韩煜一眼——似乎拥有了打开这扇门的勇气。

在他握住门把手的同时,韩煜指了指柜台后玩手机的小孩,“我去教育小屁孩儿了,你有事叫我。”

许沐川看着他走开,再面对门时缓缓舒了口气,手腕轻轻一动门就开了。

门里竟是记忆中熟悉的小院子,晾衣绳上生了锈的衣架,墙角堆放的空塑料瓶和蜂窝煤,以及钉在墙上没了网的篮球框。

篮球框下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张简陋的棋盘图,执黑棋的那一方坐着他“遗失多年”已不知如何称呼的朋友,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恍惚。

穿越时空是假的,回到过去才是真的。

许沐川站在门口不敢妄动,生怕惊扰了当下的好梦。

丁旗从棋盘后起身,“川哥,还以为你……”

还以为你不来了。

原本攥在手里把玩的两颗棋子落在桌上,随余音轻颤,许久才安静下来。

许沐川走过去把棋子放回棋笥,和他目光相对时轻轻一笑,说:“你明明比我还大两个月却叫了我这么久的哥。”

丁旗知道他是在缓和气氛,心里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便也笑着搭话:“叫你哥是因为你比我高,和年龄没关系。”

许沐川貌似失望地撇撇嘴,“我还以为是我打架厉害。”

“打架还行,不过比下棋差远了。”丁旗坐下点了点棋盘,“要下一盘吗?”

许沐川想起以前找不到下棋对手,便硬拉着丁旗比投篮的命中数,丁旗输了就得和自己下棋,为了多下几盘棋他的投篮练得比校篮球队的队员还要好,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还有主动被邀下棋的一天。

“你还记得怎么下吗?”

多少春秋已逝,“还记得”三个字他问的又何止是丁旗,何止是下棋的技艺。

丁旗两手撑在膝盖上直了直腰,像是等着被考验,“大概记得。”

许沐川坐下后很意外地把两个人面前的棋笥调了个个,对丁旗说:“这次换一下吧,我执黑你执白。”

丁旗挑眉笑道:“好,你还让我三个子就行。”

两个人便同过去一样,你来我往地下起了棋,只是从前最多下到四十子就投子认输的丁旗,如今竟和他下到了六十多子还未见输赢。

许沐川落下一子后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骂道:“大概记得是吧?还要让你三个子?嗯?”

丁旗心虚地咽咽口水,在举棋不定中绷不住乐了一声,随手胡乱往棋盘上落了子。

许沐川指着这枚坏棋,“哎,你还故意放水是吧?”

丁旗晃着手狡辩道:“手抖,手抖了一下。”

“那你收回去重下一次吧。”

“你不是说过不能悔棋的吗?”

以前教下棋的时候纵使丁旗下得再烂,许沐川也从不允许他悔棋重来,于是落子无悔便成了他们下棋中最重要的一条规则。

许沐川看着他点点头,仍然拾起那枚棋子握在手心,脸上笑着,声音里却浮起一层淡淡的感伤,“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你说得对。”

丁旗也看着他,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旗子,”他忽然问,“你的腿还疼吗?”

最后一个字几乎被郁积多年的悔愧绞进肠肚里,像好了又烂的疮疤一样疼。

“川哥……”

丁旗的手按在右膝盖上,在往下一寸的地方有一道极深极长的伤疤,它曾让他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也是它,将他职业运动员的梦想一刀斩断,从此彻底变成了一场痴心妄想。

即使如今已坦然接受,他也并不愿意再回忆起那段时光。

在极偶尔的时刻他也曾短暂地后悔过幻想过,可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抢过许沐川的衣服,这一次就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将那些恶人远远地,远远地甩在后面好了。

许沐川怔怔地盯着他的腿,似乎回到多年前,站在病房门外听着他独自痛哭,却连推门进去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自欺欺人一向是胆小者的偏方,也是不得解的毒药。

许沐川骗自己逃避,骗自己装聋作哑,可报了警的借口并不能使他好受,四处问医白费的苦工更叫他无地自容,仿佛要绕过最崇最峻的山,兜了一大圈才突然顿悟,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这些年我太自私也太胆小,面对不了的事就找借口躲着不见,其实我早就应该来找你,哪怕屁用都没有,我也应该……”

丁旗笑着打断他,“川哥,你知道我听不了矫情话的,我们俩心里明白就好。”

“旗子……”许沐川把“对不起”三个字咽了回去,别过脸擦掉不听话的眼泪,眼睛却仍红的厉害,“我那时候太幼稚了,也太冲动,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其实我恨的根本就不是你,而是许建国和我自己,我不该把气都撒在你身上。”

许沐川顿了顿,压抑着哭腔说:“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站在赛场上追逐梦想的。”

丁旗仰起头,拼命眨眼不让眼泪流下来,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眼尾滑落,无声地诉说着这些年拨云见日终得释怀的不容易。

傍晚的最后一线霞光忽然穿过云层的缝隙漏进小院,照在两人的身上,丁旗眯着眼看他又看看自己,竟破涕为笑,“你看,我好像在发光。”

多年前也曾有一个少年伴着另一个少年在长长短短的岁月里奔跑,听风窃语,身披霞光。

许沐川迎着光看向他,点点头也笑了,“是,我们都在光里。”

即使下一秒就要坠入黑夜,也永远记得你我同在光里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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