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也醉过。
就在这样一个烦闷炎热的午后,就在这座府院之中。
日头那样烈,风那样轻,一朵云也没有,她埋着头,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样的心事。
突然,一只长腿的蜘蛛从密林间跌落下来,顺着她柔软的发丝,一直滑到她的眼前,她轻笑了一下,用手背缓缓托起它,那样的小心翼翼,似乎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她小心细致地将那只幸运的蜘蛛重新挂到了密网上,回转过头的时候,她用手轻抚了一下脸边的碎发,浅笑了一下,阳光越过层层疏影,恰恰照在她安然自若的面上,落进她似碧水清潭的眼里,直叫人目眩神昏。
从那时候开始,不知有多少回,他都忍不住抬手,想要轻抚她脸边四散飘舞的发。
他明明一点都不应该想要,却说服不了自己,这样的意乱情迷,想必比醇酒还要让人痴醉沉迷。
夜风轻微,明月高悬。
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四周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丝声音。
她抬头望了望天,月亮皎洁得好似一块白玉,但一点光都没有透下来,纯粹的黑暗包裹着她,叫她呼吸不畅。
她看不清前路,却一直不自觉地往前走,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催促前行。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但她仍然感觉到疲乏,前所未有的疲乏,她稍稍想要放慢脚步,四面徒然发生改变,依旧是深深的黑暗,脚下却似踏入了泥藻,身体一下子陷了进去,她才感到害怕,实实在在的害怕,只是她越是挣扎,自己陷得越是快,越是深。
淤泥漫过口唇,渐渐堵住呼吸,眼里浸入比雪还要冰凉之物,刺的她急忙闭合了双眼。没有一丝腐烂的气息,却有粘腻湿滑的触感。
这让她想到了那条巨蟒。
它缠绕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冰凉滑腻,既万分冷漠,又无比亲昵。
她这样想的时候,忽而它真的出现了。
它口吐红信,蛇头贴在她的面庞上,躯体与她紧密牵连。她深陷泥沼,并无强烈的窒息之感,但被它这样一缠,却立时觉得透不过气来。
但她仅挣扎了一下,几乎是很轻的一下,它便松开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在它眼中看到了泪水。
她茫然不知所措。
便在这一瞬之间,蛇身自头部断裂开来,好似有一把利剑劈来,将它从头剖到了尾。
它落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血液四下漫延,很快淌到了她的脚下,浓烈的腥臭味一下子钻入她的鼻腔,涌进她的心肺,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呕吐。
紧接着,从血泊里走出来一个满身伤痕的男子,他面无表情,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你是谁?”她惊恐万分,连连退后。
更叫她毛骨悚然的是,他从正面走过来,回答她话语的声音不是从他那个地方发出的,而是从自己心口。
“你知道我是谁。”是她自己的声音。
“我不知道——”她退得不能再退,本来茫茫一片无垠之地,陡然出现悬崖激瀑。
“是你杀的我,你会不知道?”他离她不过寸尺之微,但那声音确然是她发出的。
她伸出左手摊开,上面沾满鲜艳的血迹,她不敢置信的提起另外一只来,手里愕然握着一把沾血的剑,她却浑然未觉。
他靠近她,脸慢慢贴向她的面孔,冰冷的触感一如那只巨蟒。
“你死了,我也死了。”这话诡异得出自她的腹腔,他的唇口一直贴面移动,蠕动的舌尖好似信口,叫她的血液急速沸腾起来。
他还在质问,“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她一下子栽倒下来,继而落入万丈深渊。
“做了那么多的梦,只有这个还算新奇有趣。”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叫她浑身一颤,她猛得将眼睛睁开。
看到了面前的这个人,她的瞳孔骤然放大,细长的睫毛不住地轻颤。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全身僵硬得好似一块石头。
“傻丫头,在想什么呢。”他笑了一下,懒散地倚在她肩颈,扯了她一束发在鼻尖轻嗅,“你以为能这样轻松摆脱我么?”
他动作相当轻柔,说话却从不掩饰他的残虐无情。
“流了那么多血,治好你,可是费了我不少功夫。”他将她柔软的发丝缠在他指尖来回摆弄,语带轻奚。
“阿芷,阿芷呢。”虽然声音颤抖,但她总算敢说出几个字来,即便是带着深重的急切与巨大的不安。
“她要杀你呢,你却还念着她。”他的眉向上一挑,“这叫什么来着?‘血浓于水’?不对——他是怎么说的?”他问。
紧接着,他笑着给出了答案,“‘真是姐妹情深’!原话是这么说的。你看我这记性,真是糟糕——这才听你们讲过的啊。”
她面孔惨白如霜,长睫很不自然地抖动,她张了张口,反复再三,终而发出一声沙哑的音。
“你把她怎么了。”
将这话说完,费了她很大的精力,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没有退避他利箭般的眼,直直盯向他,急急渴望一个回答。
他没有理会,缠弄了好一会她的头发,才歪着头抬了抬眼,不紧不慢地笑道:“自然是将她握剑的手齐齐斩断。”
她张大了双眸,惊惧在她眼中无处遁形,但很快,她强迫自己从这样惊惶不安的境地逃离。
她要不被掌控,需要彻彻底底的理智。
“你不会的。”即便是强装的镇定。
“是吗?”
他揶揄的口气当即叫她不能冷静,她相信他是个十足的混蛋,并不能以常态来揣摩。
“你——”她的小拳头握得那么紧,却一个字也不能从嘴里挤出来,叫他看了发笑。
“她是羽国女祭——”她不知吞咽了多少次口水,才强迫自己将反驳的话讲出来,可是,那句“你不敢对她怎样”她始终说不下去,他就这样微笑着看着她,本就显示了一切,毋庸置疑,他确确然是个无所不为的混帐东西。
她的脸白成了天边最飘忽不定的一朵云,洁白却无所依凭,任风搓捏、玩戏。他看了良久,轻笑了一下,用手背拍了拍道:“放心,我只是叫她做几个印象深刻的好梦罢了,这并不影响她做她那高贵无比的祭祀女仙。”
“不过若是下次她再擅自做主,又惹得我不高兴了,我会将这些一并还给她的。”他将这冰冷的话抛出后,面孔又露出笑来,是那种叫人毛骨悚然的笑。
他纤长的手指点在她唇口,胡乱摆弄她柔嫩的嘴唇。
“话说回来,在梦里,你和轩辕琭做的时候还真是主动啊。”他的手从她纤细的脖颈一路滑了下去,“我从未见过你这副样貌——既热情无比,又冷若冰霜。”他嘴角勾起邪恶的笑意,“看得我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我一度克制自己不把你唤醒,只是想知道你还有多少秘密藏在这里。”他的手扣在她的胸口,轻击两下。
他若要毁灭你,你连挣扎的余地都不会有,但他却残忍地想要亲眼目睹你赴死的痛苦,更一度想要延长这段苦役。譬如,他看飞蛾扑火,吹灭灯芯不是为了叫它摆脱死亡,是为了延长这份苦楚,加剧这份灾难。
“你已经叫我很不高兴了,相信你会明白怎么去补救。”
他脸上带着嗜血的冷酷,冰冷的指腹不断刮擦她腹部的肌肤,“伤口动起来一定会很疼。”
夜幕降临,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夜魔披着他黑色的褂子走了那么久,才将纯净的黑暗带了来。
这里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燥热才能稍稍退去,才会有片刻的喘息。
她看着这个男子那么久,从正午到了黄昏,他都在发呆。
她知道他并不是为交涉失利而烦忧,事实上,他一早就掌握了主动权,完全有能力将他的条件抛出来,让他们照做,即便算不上俯首称臣,迫于无奈,他们也只能就此作罢。
但他没将事情做绝,倒是还礼让三分,这便有些出人意料,按照主君大人的话来说——“真是叫人受宠若惊”。
在她看来却并不意外。
他熟稔操控人心的要义,知晓进退分寸,做事自得从容。他知道这根棒子打下去要用多少力气,重一分不重,轻一分不轻,也会适时扔点蜜饯果子,不为叫他们果腹,只做安抚与哄诱。
纯粹的理性,不管对于他人,还是自己,一样的公平,你始终感觉不到他内心的情感波动。
这样的人实在太过可怕。
她将消暑避疫的汤药递给他的时候,细细地看了看他。
清贵无双,雅韵非常。
这样形容他,不能说非常贴切,也勉强算作恰当。
她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对那个女子无微不至的照料,真称得上是情深意切。她嘴上虽然嗔怪世间男子薄情寡义,但也不由地对他另眼相待。
从这一方面来看,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存有好感。
但她既不应以纯粹的善恶来评判他,亦不能以自身喜好。
她不自觉地向他问起那个女子的下落。
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哀痛,那样轻微,那样急速,若不是她刻意窥察,很容易便能从他目中遗失。他点头表示谢意,却并没有清楚地言明她的境况,只是非常聪明地将话题转到了同为女子的她的身上。
他轻松看穿了她的意图,亦很快探明她对主君大人不同寻常的情愫。
没有谁洞悉人心的能力有他这般高超,三言两语便能知晓他人的秘密。
但他一点都不可恶,他以一种十分含蓄的措辞向她暗示他们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关系最终会引发飞蛾扑火般的悲剧。
他向她指出尾俊对此并非稀里糊涂,虽然不把“利用”两个字挑出来说,她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还真是一针见血的明晰。
她装作没有听懂,对尾俊的鲁莽之举,借以歉意,将这话题稀里糊涂地盖了过去。
轩辕琭笑了笑,颇为识趣地将这话接了过去。
他说:“蘅芜姑娘,说句实话,你们不信任我,我又何尝相信你们?”他目色之下,粼粼一泓清泉,看似清透无比,但是沉沉不可勘测。
他带着看透人事的厌倦与凉薄,“不过是各取所需——主君大人,想是太过投入了。”
她很想为他辩解一二,说他那根弦绷得太紧、勒了太久,应当松一松神经。可是话到嘴边,她噤口了,她看到雷泽自那一头,急急匆匆的赶过来,他走路一向很快,如今更是急促。
她说:“我想我们大人的气应算是消了。”
他们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有致命的分歧,但是,他和他,毕竟还是一类人。
下一章 欲念枷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6章 各取所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