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舐犊情深

日色鲜丽,蝉虫聒噪,辗转难眠,溽暑难消。

间有两三点雨落下来,沾到面上有所察觉时,雨已下得有些密了,但将将躲到檐下暂避,天却又放晴了,抬首复望,炎炎酷暑,闷燥难耐,大雨将落不落,若身在熔炉炙烤。

轩辕璞百无聊赖,她好不容易甩开侍婢,本想再顶着日头,去池边捞鱼玩嬉,刚往廊前走了几步,眼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立时便调了头去。

往日里,她在岛上闲散无度,无甚管束,活得逍遥自得,惬意滋润,如今仿若飞鸟入笼,鲲鱼失水,身陷困厄之境,来去皆不由衷,这比昏闷烦暑还叫人郁郁难忍。

四处皆是仆婢侍从,她着厚裙,施妆粉,行两步,受一礼,处处是拘谨,样样是困缚,真真是难捱。

这不,刚才支开的女婢又回来自己身边来了,像粘腻的糖水怎么也捻不开。她们见她往高处爬去,大呼小叫、喳喳呼呼得样子没有半点她们口中所说的仪礼可言。

她原先没有羽翅,照样爬高攀顶,活泼伶俐,如今有了羽翼,反倒束手束脚,暮气沉沉。

“放心,爬树捕蝉是我拿手好戏。”她爬到高处还要回头,对着树下那群人说道:“你们不用担心顾——”

她“顾虑”的“虑“字还没说出口来,脚底一打滑,双手来不及攀附,便要重重实实地摔下去。

一阵泠风疾过,一双大手稳稳妥妥地接住了她。

“师父。”

陆玄嚣将她放稳,旋即退后,躬身施礼。

“微臣参见公主,方才事紧情急,冒犯之处,望请恕罪。”

轩辕璞定在那里默然不语,良久,她微微颔首示意:“陆大人。”

“多谢大人出手相救,对大人您,璞儿从来只有感激之情。”

自羽渊一别,匆匆相见,彼此疏淡,亦无所可言。

她点头表明谢意,便要提步离去。

陆玄嚣叫住了她。

王城外,三十里的燕怀,艳阳高照。

少府周循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所管辖的燕怀是阻拦去往京都的最后一道屏障,换句话说,他是阻挡疫病进往王都的最后一隅。

大量的流民涌聚于此,混杂着重疫之人,每日皆有灾民染病身亡,他府内的军将也时有牵连,他想要开仓赈济,安抚灾民,奏报上呈了多日,仍无音讯。

情势愈急,灾况愈险,他担心日久生变,心急如焚,日夜难安。

他与其他郡府书信得知,自西南泯水一带至此,皆有疫疠流行,无论荆室蓬户,抑或宗族门阀,均在所难免,而且往往是阖门而殪,覆族而丧,世情之惨烈,万象之悲悴,实不可一语言明。

虽然先前羽王明令禁止难民转徙,亦命各郡府臣严管督办,但这场疫疾来势汹汹,再加至水利不修,江河淤塞,失耕流民愈盛,往往拥集流窜,烧杀抢掠,转瞬之际,半壁王土已成重灾之地。更叫人头疼的是,近日天见异象,黑云掩日,五星失次,民间传言是为大灾,这无疑加剧了受难百姓的不安,暴民亦增,灾情愈演愈烈,事情似乎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境地。

“如何?那药剂可有用处?”周循掀开帷帐入内,人还没站安实,话已经先问了出来。

但见医士陈平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周循飞速地扫了一扫室内染疫咳嗽的病民,一时之间不知叹了多少回气。

陈平将周循引至旁处,压低声音道:“若然再此下去,只怕要酿成大祸,大人,请您三思,切勿再做姑息!”你我性命堪忧不说,引发内乱,甚至招致灭族大难,岂可再一意孤行,妇人之仁?

陈平的话他自然听得明白,只是这些疫民,即便奄奄一息,仍然心存生念,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不忍如此残忍行事。他知晓别郡他府大多如此,只要染疫,必遭屠戮,以此驱赶染病之人,控制疫情。

身旁的谋士频频提起,连陈平近日也诸多暗示,他内心犹豫不定,痛苦难安。

“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门外有人匆忙求见,轮到说话的时候,那人却似舌头僵住一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把外头发生民乱的意思说明。

周循汗都来不及擦一遍,匆急赶去,到那里的时候灾民已经聚了内外几层,路都被封堵得严实,他摩肩擦踵,费力挤到前头,就见城头那十几个将士紧攥着长戈,被人群挤得挨作一团,巍巍索索地慢慢往后退去,仿如被狼犬盯住的羔羊,柔善可欺。

为首的暴民还在那里煽惑鼓动,大叫着:瘟疫不能控制之时,必会屠城,这是惯行之举。还说近日有人亲见少府大人暗备干草,是要将他们一举烧尽。

他现在是真想一把火烧个干净,把连日来压心的这些昏烦之事一并烧除,将这些无知暴徒从他眼里彻底消去。

他暗叹了一口长气,将燃在在胸口的怒火再往下压了压,上前澄清其所言虚缪无理。但暴民究竟是暴民,他们根本不会听你劝诫,蜂拥而上的民众几要将这城墙压垮,他们沸反盈天,叫声不绝,往往你刚开头说了几个字,他们接了你的话头,肆意篡改一番,胡乱诋毁一气,把你驳得体无完肤,骂得狗血淋头。

“不要跟这狗官多言,我们齐心协力,冲破这城门,去到羽都之地,闯到王殿之上,亲口问一问那羽王,那些当权者,是否还管我们的生死,要将我们如何处理!”

随着造势者的煽动,民情激愤难控,间有人不顾性命以身躯强堵长矛,被刺中身亡之后,民怨更甚,而辱骂推搡之势逐渐演变为一场不可控制的动乱,已有兵士被暴民所戮杀,亦有无辜愚民遭难。

他手下的兵士已经全部赶来,曾经杀一儆百的威吓如今已经毫无作用,他们被推挤着,与那些无知民众围困在一起。

周循仍希望能坚守下去,至少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朝廷的答复今日便能赶来,使臣就在路上——但是也许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刻了,他眼看着城门倒塌,无数灾民蜂拥上前,推抢之际他被推到在地,无数双脚踩踏下来,他胸口闷得即要窒息。

他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心想也许这样的结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就在他合眼之际,人影夹杂之处突现无数飞羽,将人潮分堵困住,亦有人立在城头号令。

“苍生多难,世道难安,生民何辜,谪民何过,梁王殿下有命,现即开仓施药,所有无辜百姓按序听命,接次取药,违者以叛逆论处,以造反论罪,株连九族。”

夏日的这场暴动终于在此止住。

烈日炎炎,没有一丝风,即便坐在这凉亭之下,也感受不到一点舒爽。暑气太重,蝉虫叫个不停,吵得人头昏脑胀,池边柳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看得你浑身无力,天气闷闷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烹好的茶,等不及凉透,便被倒入口中。

轩辕璞面前放着的一碗莲子羹已经见底了。她抹了抹嘴,眉眼弯弯笑道:“璞儿最喜欢师父做的莲子羹了,这么热的天,吃上一碗真真是好。”

她性子一向活泼爽利,甜甜笑起来得时候叫人满心欢喜。

“公主喜欢,是微臣的荣幸。”他说得分外客套。

“师父,我说了好多回了,现下没有旁人,您不用如此见外。”她嘟囔着嘴,十分不满。

陆玄嚣笑了笑,没有多言。

天本来就燥郁难忍,他还要刻意疏远自己,撇清二人关系,叫她烦闷不安。说实话,叫她端着架子与人相处,真是疲累,更何况还是一直以父相待的尊师。

即便不久前,他们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情,可是这么几日,她也想得够通透明白了,他舍弃自己,不过是为了保全另一些人的性命罢了,虽然难免叫人寒心,但与这么些年的恩情相比,也算不得罪大恶极,不可宽恕。

他毕竟曾是她最亲之人,事过境迁,她早就不想纠缠计较。

可能心一旦冷过,要再暖起来,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既然已有芥蒂,渐而生分也在所难免。

“师父,我一人在宫内好不寂寞。”她叹着气,眨着那双大眼睛,撒娇道:“您定要时常带些爽口佳肴,来此看我。”

“公主于此并非只身一人,您有陛下、王后与太子至亲相伴,还有女官与侍从作陪,定然热闹。”

“是啊。”轩辕璞木木地接他的话头,苦艾艾地应和着。

她的思绪又飘浮到上陽宫内,她前去谒见太子殿下,与他默默吃了盏茶,实在是相对无言,他叫了她一声王姐,问她可有去父王面前求情,宽恕母后,她闷闷地应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到她父王面前也是如此,他面目慈祥可亲,言语温软可近,但她素来没有挚亲之念,着实不知如何相处,往往他问一句,她再老老实实答一句,却并无交心之言,也无亲昵之情。

“璞儿,你心里清楚,却要难为自己。”

轩辕璞正搁着下巴想心事,听他这么说便抬起了头。

“你知道这碗莲子羹,同往日里吃的那些一样,并不是出自为师之手。”她通彻伶俐,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当然知道那么一个粗莽的汉子怎么可能亲手剥去莲心,为她煮羹?若说当日还有所怀疑,那么今时今日,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

“我也只是借花献佛,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她虽无奈将你舍去,但心里终究念着你。”他一贯耐心,也知道自己的话在他心里的分量。

“师父——”

“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是我,从来不是她。”

陆玄嚣的声色本就浑厚,如今被情感沾染,更显低沉落寞。“那日于襁褓之中见到你,到如今,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还记得——她哭红了眼,死死不肯松开手,再三叮嘱我要我好好照顾你——”

“死别生离,人生之苦,那样的场景,真是历历在目。”

他滞了一滞,垂下眼帘说道:“违背她的意愿,陷你于危难,是我做的最错事,但我却未曾后悔。璞儿,倘若有下回,我还将如此,你明白么?”

她冰雪聪明,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她倒真希望自己容易糊弄些才好。

“莲子香糯,中心悲苦。你可以怨恨我,但不应该怪罪于她。”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死,也不想将你抛弃,与你分离。事实上,若然不是她,你是不可能与我相会,也不可能坐在这里安安生生叫我一声师父。”

“所有人都不想要你活,好断了黑帝镰若复生的念头,只有她,想叫你长久平安。”

并蒂之莲,心为谁苦?连根之藕,丝为谁连?

舐犊之情,怜子之爱,人所不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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