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勉为其难

“周循那小子是个迂腐不堪的玩意儿,那人看管得倒是严密,知道的以为是防着轩辕琭,不知道还以为在防太子呢。”

“叫他审讯,不过摆摆样子,哪里肯动真格的!自然套不出什么话来。”

“郭大人不必心急。据我所知,朝廷已另派人手,想必能合您心意。”

“来的是哪一位?”

“自然是——”

“当朝廷尉左监沈崇。”

“便是那个沈崇。”陆玄嚣笑道,“他是襄山沈家的嫡子,是赫赫有名的御史大夫沈楠的孙子。”

“他的手段,想必没有比大人您更清楚的。”

“说起沈崇。”郭放抬了抬眼,阴恻恻地笑道,“确有耳闻。”

幽夜静寂,风打枯枝,飕飕地响。隔着窗棂,已有秋落渺渺,寂寥之感。

“多年前,他犯了事,曾被贬官离朝,还是最近三、四年间因恩赦调往了京中,任狱史掌刑辟,不过不到两年便任廷尉左监一职,专司刑狱。”

“廷尉正已久不管事,近两年来,都是由这位左监在任实权。”

“据陆某所知,那位廷尉左监是个顶顶厉害得人物。传闻就没有他审不了的案子,治不了的贼犯。”

郭放俯手大笑,“沈崇,廷尉左监沈崇,确实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名字呢。”

陆玄嚣点头,他的目光变得阴冷森寒。

“他来了,那个死脑筋的衡寂之是否要后悔,之前为何没有死得那般干脆利落。”

“久则生变,不能再拖下去了。毕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留给他们的死期也不远了。”

无星无月,只有面前的一堆火,正炙热地燃烧。

小公主把那人死死扣在怀里。

“来路不明!没看到他拼死相护吗?他是我最爱的贴身侍卫,他救了我的命,你们敢把他怎样!”

“您多虑了。”郤微冷冷地瞥了一眼,哼笑一声,“我们抢个死人有什么用呢!”

“他身上的伤只怕挨不过今晚。”

轩辕璞似乎不太敢信,似乎也有点心虚,因为她实在不敢掀开他衣裳来看看那伤,光瞅着他手心里横七竖八的血口子她就怵的慌。

柴烧的很旺,他们离得又近,可是他的身体还是冰冰凉凉的,跟她的心一样凉。

她再次扣了扣他的手指,发现仍无半点反应。

“求医——我要求医。”

“你听明白没,现在就要!立马就去!”

“公主说笑了,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医士?”

“郤微!”

他还在笑呢,下一刻,他笑不起来了。

轩辕璞站了起来,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匕首,就在自己手臂上重重地划了一刀,鲜血顿时飞溅而出。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郤微觉得自己右脑一侧处一抽一抽地发疼。

他眼看着那人猖狂透顶地用力叫嚣,他心里头也发闷,竟有吐感。

“我要最好的医士!最好的伤药!郤大人,带上你的人,骑着你的马,给我加急送过来!晚一刻,我划一刀,日出前还没到,我想肯定就用不到了。”

“我郤微从不受人——”

那“摆布”两字还没说出来,轩辕璞已经发话。

“——郤大人如果不信,不妨用本公主的这条命碰碰运气。你知道我虽然自小长在外域,可是生性骄纵,从来没有不能如愿的事情。”她说得凌凌果决,坚韧异常。

郤微忍了头疼,凶狠地瞪她,瞪了半天,目光中渐渐有了笑意,他笑着走过去,“公主殿下——”

“止步!”轩辕璞大声呵斥,他得意图她怎能不清?

她冷笑道,“郤大人恐怕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那我们就来试试,你要多久才能明白这一点。”说话间,轩辕璞对着手臂上又是一记,她划得随心肆意,不计后果,全然不顾这刀痕有多难看,又有多深。

果然,这顶顶绝烈拿捏住了卫尉卿大人,他退后了。

不多时,便有医士匆急赶来。

那老先生诊了脉,看了伤口,写了方子,便要施药。

“先生先救救我。”轩辕璞突然拉过那人的手。

她将手臂伸到他跟前,缓缓道:“他吃什么,我必先吃,他用什么,我必先用,你可明白?”

那医士赶忙侧首去看郤微。

夜色浓重,火光炙热,背光处,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这面色浮光比火烧得还要灼烈。

郤微凝视了她半晌,咬牙切齿道:“一切但听您的吩咐。”

天蒙蒙亮,一只雀都没有。

密林间,没有风,只有一股山茶的烈香。

几个时辰折腾下来,刚刚才有了片刻安稳,他心头脑间得了松快,一时觉得大好。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响彻林间的聒噪之音便直直刺入耳帘。

他撑开目,起身两步便见她手里持了刀,气势汹汹。

“你这庸医,妄加断病,失治误治,无良无术,草菅人命,不如我今日替天行道,免得日后你再为祸他人。“

“大人救命!”那老头儿年纪虽大,好在手脚灵活,脱逃出去,躲在兵将身后求救。

“他怎得一直昏迷,迟迟不见好!”她已挨着苦喝了整整两碗药汤,也跟着施了针,敷了药。

“这才几个时辰,纵使神医在世,也不见得——”那医士被她狠狠刮了一眼,话竟也不敢再说。

“此话当真?”

“老夫行医多载,断不会有错。如果有错——”

“那该如何!”

“那便错了。”那医者断然是不要脸面了,只求保一命就好。

“郤微!郤大人!”

郤微见这阵仗,掉头就走。

眼看着轩辕璞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脚已不听使唤地侧身往另一方向去,但见不远处正有兵将赶来,似有要情来报,心下暗喜,自然急急迎了上去。

轩辕璞明知他刻意撇下自己,仍是不屈不饶地凑上去。但听那兵将道:“湖里发现尸首,并非是昨日那帮歹人,捞捕翻查,发现其死状可佈,并非死于意外。”

“而且尸体是顺着水流下来的。”

顺着水流?水流上游是都郡,自郡落下来不明身份的尸首?岂非异常中的异常?在轩辕璞咬着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念叨,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的时候,郤微已有指令。

“全体将士听令,立即拔营,不得耽搁。”

“不行!还不能走。”

不知为何,昨日他苦劝轩辕璞多次,都能被扭转过来,仿佛那句“公主大人在此逗留多时,若再不走,属下恐难以复命。”只是一句闲话客套。

但此刻却坚决得不能再坚决了。

随着他的命令,他底下的兵士都开始行动起来。

日上三竿。

虽已入秋,仍是暑热。

仍没有一丝的风。

漫长的行军之路便成煎熬。

山道随着行进渐渐变得陡峭。

日头就在头顶照耀。晒得你脑门灼热而昏瞀。

刚一抬头,一晃眼,一片云兀地遮了过来。

既而天昏沉起来。

一阵雷响。

几道电闪。

大雨倾盆而下。

被雨水冲刷的泥地,湿滑的冷藓与松动的碎石,这山间的路便越发难行。

郤微已弃马徒步,冰冷的雨水倒灌下来,叫他衣裳尽湿,连里衣都浸满了水,冰冷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肉。尽管如此,他的心却一点没有冷静下来,仍是暑蒸一般地烦闷与焦躁。

无尽却无所期盼的前途。

犹疑又略显慌张的后路。

仿若旧景再现。

雨便在这刻停了。

就像它突然来袭般仓促。

走过的山道似乎越发得熟悉。

山林间散发着它独特而又危险的气息。阴厚的瘴气忽如鬼雾般肆虐飘移,迷乱的气味叫他胸腹不得透气。

祁山!

南郡祁山!

他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他转过头,头嗡地一下炸开,便在这俯仰之迹,周遭情景大变,身旁卫从皆披挂胄甲,手攥重兵利器,似戒备森严。

他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时候。

是那个时候。

雨季。野草胡乱地疯涨。风刮在耳边,仿佛是进军的号角,吹得人肝胆俱裂。空气里是混杂不堪的气味,让人直犯恶心。

他披军甲,持双刃,领兵不断地拼命地往外突围。

可是敌军实在过多,轻而易举就将他们团团地围困住,伴随着械斗,死伤越来越多,满地的尸首,飞溅在草木上的鲜红血珠,都刺激着他的耳目,摧折他的神志。

手中的双刀攥着越来越紧,脑中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不知道哪一个将先一步断裂。

恍然间他看见自己幼时的乳母。

“阿姆……”他一下子变回那个五六岁的少年,眼泪便在瞬间落下,“阿姆……阿姆……”小小的个头用力扑进那人温暖的怀抱里。

空气里有粘腻的血腥气息。他惶然抬首,猛然跌坐下来。

全部是血,她的面,她的手,她浅色襟袍之上,都是血,全部都是血!

“啊……”

他又回到那个时候,他父亲拔剑抽身而去,他母亲倒地痛哭流涕,他扑到在他乳母的血泊之中,不断叫喊着,年幼的他懵懵懂懂,但却已清楚地知道那个人绝对绝对不会再回来了。

“我儿……”

他转过头,他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揽抱,她眼里流出血水,面上俱是果敢与狠决,她大声哭喊:“你的父亲薄情寡义,他不念夫妻恩义,势要将我们狠心抛弃……他不仁不义,必遭天谴恶噬……我苦命的孩儿,我的儿,你是我唯一的牵挂,你不能再离开我了,不能离开我……”

“母亲……”

“你一定不能抛弃我,离开我……你要永远陪着我……”

“有始得终,种因必果。”轩辕璞立在一株乔木之下,颔首轻喃:“若非有此过往,她的这位表哥哥也不会行事如此严慎,几乎到了束手束脚的地步。”

懦弱,胆小,畏死,不堪大任。祁山一战,让他在军中的声望几近大损,经再三贬谪,于朝中任职办事也受此诟病,常受讥损与冷目,若不是看在他父亲与姑母的面上,他的日子还要难过。

只是贬官与暗讥,他人的折损与鄙夷却都不是他看重的,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母亲。”

山茶靡靡甜香沁入心脾。风沙吹进了眼里,她很快落了泪下来。

她抬手揉了揉眼,再次凝神的时候,一个身影顿然停驻在她眼前。

没有说一句话,那人伸手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喉,并用力将她提了起来。

“母亲!”

她已发不出一丝的音,惊惧与痛楚同时占据她的身体。

“因为你,我失去了一切,我的美誉,我的荣光,我的昊天权势。你彻彻底底地将我毁灭,以你无邪的天真将我屠戮殆尽。”

“你便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从不应该。”

若然她是一个恶因,便只能结一株苦果,于人于己,俱是灾祸。

她已然闭目,颓然间不作挣扎。

“璞玉,璞玉,璞玉……”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

“就这么想死?”那人轻贴在她面庞,嗤笑起来。

“居然还是个小孩,一点没有长进。”

她愕然抬首。

就在这刹那,光影转变,日色透过疏影,斜落在她的面孔之上。

一只斑鸠塌落枝头细叶,展羽而翔。

她猛然吐了口血出来。

“璞玉……你怎么样?”

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声色,急促而焦心。

“我没事。”她的面色仍旧发白,心绪还是浮杂。她暗叹大抵是自己学艺不精,却非得赶鸭子上架,露这一手,差点把自个儿小命搭了进去。

师父的咒术虽然精妙,但大都枯燥而繁复,而这境咒更不是那么好使的。她想起那日师父用酒葫芦敲了她的头,自言自语:这个就算了吧,操纵不好反倒适得其反,自食其果。

由此来看,所言不假。

“功力差了点。”她讪讪道。

转而,她去握他的手,脸上露出欢畅的笑容,“然荣,你醒了真好。”

“你不知道,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有多忧心。”捉不到那人的手,她便去拉他衣袖,眼里闪出晶莹透亮的光来,“最后,是你……”

“不是我。”那人冷冷淡淡,与方才间的急迫大相径庭。

“是符咒。”

“……”轩辕璞不明所以。

“是帝君的符印。”他冷冷道,“本来也是留给你用的。”

“镰若?”她的脸登得就红了。

“怎么……怎么会是他?”这名字烫嘴,嚼在口中,突然之间便有些结巴。

然荣自然看在眼里。

他滞了一滞,不自然地撇过了头。

他木然看着远处,说:“彼时,帝君经常驻法入境,想要突破元修,破解恶咒,但他却又不堪境咒反噬……”

他便又沉默了。

轩辕璞一下子明了过来。

“然荣,我答应你。”她又去拉他的手,脸上带了春旭般甜美芬芳的笑容。

“以后再不做勉为其难之事。”

风从四维八方吹过来,密林间厚厚叠叠的叶便似笺纸飞旋。

光从缝隙中穿叠浮动。

一只椋鸟追上久日不见的族群,在回归的那一刻,纵声高鸣。

为离群的苦痛哀嚎,为新归的狂喜欢叫,似一笺誓语,一道谶词。

“我不会再让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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