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一见如故

天色很冷。

仿佛入冬。

风刮在脸上,有剌剌的疼痛。

城郊。

璞玉拉紧领口,双手拍着被风吹得起红了的小脸蛋,在跟客店的小二打听。

那小二放下干草,拍拍手上的污尘,龇着牙。

“姑娘来得不巧,如今听闻城口有松动,似要解禁,这郡府的车马都被一早地抢购,诺,这里最后的一辆马车也被那位公子给定了去。”

“哪个儿?”

她顺着那小二的闻述看去,见到正堂之中那个招摇过头的男子。

“就在正桌之上,近旁有两三女婢相侍的那位翩翩公子。”

璞玉歪头看了一会儿,她低头笑了笑。

“是他,我就不用急了。”

他一点都不急。

即便张堪火急火燎,催着他赶紧审问出口供,朝廷里三两日催问案卷结词,上头那人也在等待结果,他都无所谓。

张堪也知道他办起案子就是喜欢这样随着性子胡来。

让人头疼。

几方博弈,无论怎么交卷都不过要一个结果。他要做的、能做的仅仅就是尽快地造出一纸文书,将详情面奏天听,余下的事情,都与他们无关。

他开不开口、开口说些什么,其实并不要紧,即便他死了,也不过死了,或许还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张堪眼瞅着他不紧不慢地问话,重重叹了口气,一把抽走桌上的酒壶,头也不回地走开。

沈崇丝毫不在意。

他盯看底下那个人。

“所以说你们是怎么初遇的?”

二十年冬。

北地。

彼时我无所事事,四处游荡,身边只跟着一个淹鹤。

正逢新岁,到处都很热闹,各家张灯结彩,以待新朝。我无所居处,一路闲逛,正巧来到西陲远南的一个边镇。

日近夜幕,天色苍茫。

我夜宿于一偏僻栈房,饮酒至深夜。

酒醉半醒,我起身小解。

但见一屋烛光盈亮,门锁紧然,间有女子低语,隐约哭泣。

我年少好奇,走近详探,即见屋内一女子掩面垂泪,身形困顿,楚楚可怜。

她见到我,很是吃惊,却在下一刻,扑身而来,扒开门缝,伸手求援。

她年纪尚轻,犄角双辫,垂于两髻,凄凄然不可言,朦胧间不知所语。我未及接话,便见一高瘦男子闯入,将她拉入内屋。隔着门墙,那人言述是新妇远嫁,日夜思乡,泣不得眠。我将信将疑,亦无旁证,但见屋内灯火通灭,并不再言语,只能暂且作罢。

深思犹疑间回房,见淹鹤小厮秉烛来寻,我据实相告,他亦紧闭窗门,劝我不要多管闲事。次日清早,我再过此地,那里早已空置。

此后,我一路向北,辗转数地。

在数月后的一日,我来到丰阳郡都属地莱芜,因此处地接北地,亦与黑羽一族接壤,因而摒除了诸多限制。

管制少了,自然多了畅快,我便在此处多留了几日。

一日未旦,我于城郊夜市闲逛,被喧号声吸引,挤进人群。

但见围场中心三两人叫喝,正在售卖女婢。

贩卖仆从、侍婢这类的事,虽不是正经买卖,但也常私下暗行,只是我在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那个女子,散发披衣,攥袖微颤,正是前不久栈房见到的那人。

现在此处当街售卖,想来当时必非那男子所言初嫁思乡。

那女子也注意到自己,盈盈相望,涕泪交零,溶溶脉脉,伤戚不止。

我便有意出价买了她,归她自由。

但她已被他人相中,几厢加价,价钱不断攀升,三两回合,我身上钱帛竟已不支。

好在那人先是松口,从旁商议,说他身为商贾,终年售卖药材,看那杂羽向来无人管理,买去试毒淬药而已,区区一物,何必与其相争?

我听得心如刀刺,冷面切齿,断然拒之,锵锵然势在必得。

那人恼怒,赔上财货,誓要一夺,亦不肯退让。

当时我年少血气方刚,直到赌上随身佩剑,一并抵押了去,才猛然清醒,却也来不及收手,正为困窘。

那商贾正欲推澜叫嚣,人群之中,一人执言:虽非雪羽,但毕竟同属族类,你各地售药,地广人杂,条律混繁,若对方知晓你身上背了人命,未免徒然沾染是非,恐怕一味药也卖不出去。

谁又从何知晓?那商贩凶目恶面,狠狠盯着“好事”那人。

我知晓,也有办法叫其他人知道,你不必担心。那人坦言。

许是那商人手上确然血迹斑斑,亦或是那人言辞语态震喝住了他,他罢手相让。

我混混噩噩间领回了那女子,手中一对佩剑也当了去。

虽有不舍,但君子言出必信,无可反悔。

身旁淹鹤气急,一碎嘴的骂骂咧咧,我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我见相助那人举止和善,风采卓然,本欲亲谢,那人已移步前来,拱手相请。

他与自己年纪相仿,言谈爽落,不从流俗,我心下十分敬服。

他道:若然我并非黑翼,你认识的我会有不同吗?

万象承平,一身自由。

机轮无滞,凿枘相投。

剌剌风雪下,他将佩剑递回我手里,“擅做主张,阁下不要介意。”

“在下澹台琭,冒昧叨扰,敢问尊下如何称呼?”

……

“所以说你们是怎么初遇的?”他冷冷地看着他。

“是萍水相逢的偶遇,还是蓄谋已久的试探?”

城南郊外。

正说得热切,他突然就不说话了。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香气。

一股只有漂亮女人才有的香气。

他偏过头,唇角慢慢地扬了起来。

那女子虽然盘了髻子,却是一脸的娇俏玲珑。

“那人已跟了我一路,公子仁善,定要帮帮小女。”这般贴面说话时,她丹唇含笑,眉目生春,施施然坐他身侧,还舀了一勺汤来喂他一口,语态自在亲昵,丝毫不避忌旁人。

尾俊只是笑,频频点头相应,由着她贴耳密语,布菜添食。她动静极大,笑起来的声音甜滋滋的醉人,甚是惹目。这边密不透风地伺候了一阵,她才开始举箸,但还未吃得一口,她便停箸,起身请辞。临走之际,她回过身,低头又笑了笑,伸手环住他宽俊的面庞,叫他一定吃好。

雷泽早已按捺不住,她这一走,登时上前求告:此女浮浪轻佻,荒郊野宅,孤此一人,到底是何来头,尚未辨明,还望主君大人持重守心。

尾俊听了,咧嘴笑了。对着紫菝指着那雷泽,说他是一本正经的大好人,便叫他俩都窘迫难言,但见蘅芜也是不大高兴的模样,心里大抵是有些畅意的,又说自己疏俊风流,如此艳事也是常情,往后更要带着他们常常出游,叫他们好好开开眼界。

如此酒足饭饱,便要赶路。

钱两递过去,那掌柜一脸懵然。

“尊夫人已经付清了。”

“什么?”

雷泽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主君。

“那便走吧。”尾俊似乎司空见怪,他笑意盈在唇齿,点点头,摆摆手,畅快道,“伙计备马。”

“备什么马?”那店家也怔住了,又是一面的不可思议。

“我们定的马啊!”雷泽抬高声音,“这定银已经结清,莫不是你这掌柜弃义背信,不讲道义,想要赖账?!”

“天——天大的冤枉!”

天大的冤枉。

“小的在此做生意也并非朝夕,每日迎来送客这么多人,也没见一个说个不好的。即便另有他言,也总是尽量使客人满意的,大人您说,我等在这寸尺之地讨个生活,何苦要自己砸了招牌?何况在这京畿近地,王城左右,又有哪个人生了熊心豹胆敢作奸犯科、欺瞒哄骗?”

“大人您张口就是背德忘信,简直好没道理!”

“那我们的马呢?”雷泽一早没了耐心,等他一股脑儿说完,急急就问。

“是啊——我们的马呢?”紫菝亦是瞪大珠子,急等答复。

那掌柜的手往前一指,“尊夫人用了啊。”

但见众人面面相觑,那掌柜继续说道:“尊夫人结了钱款,便将马提了,说家中事急,落了东西,还需两地来回地赶,便由着身边的一名小厮驾马奔去。”

“你说的那位夫人可是方才入席的那位女子?”

“是啊,还能有谁?”那店主瞪大了眼睛。

“夫人风采绰约,温柔淑贤,待公子体贴入微,二人情浓意切,当真羡煞旁人。”一旁小厮凑上来道。

“大人……”

尾俊的脸耷拉下来,与个苦茄子一般无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一个人嗒嗒地走回屋去。

他尾俊活了这把年纪,一世的英名。

到底是吃了个哑巴亏。

唉,可见这便宜——特别是漂亮女人的便宜,是一定不能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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