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无计可施

“你连这样的事都不敢相信,又怎会相信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呢。”

风肆意地吹弄,将那一树的老叶全然拂去。

“那结局呢?他回去了吗?他与他夫人和睦如初了吗?”

“他死了。”他冷冷地说出这样的话,干净利落的样子就像是先前那一阵凌厉无比的风。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做出决定了啊。”

世人皆传:海中妖妇,善厌媚之术,虽蓬头伛偻,能令男子酷爱,死且不悔。

就按照话本里的来吧。

“难道他不是你一直苦苦找寻的——”

她眼见他的面孔一点一点地变冷,心下茫然。

他抬眸,用世间最冷最冷的声音说道。

“她不是。她□□腐朽,灵魂寂灭,就再也不会有她在了。”

风呼啸而过,连最后一片叶也凋落了去。

“何况,就算活着又能怎样?”

他苦苦地笑,“受了诅咒,哪还有什么办法呀……”

还有什么办法?

他紧紧地抿着唇口,眼睫轻轻地垂动,暗影之下,一双目红得实在可怕。月光疏疏落落地照在面上,更显得苍白透顶。

雨一落就是一夜。嘈杂的捶打恐要将他头颅凿穿,黏腻的湿冷存心要叫疲乏不堪的那颗心腐烂得更快。

“公子!”

乌仪眼看那燃烧的纸笺已烧到了他,情急之下用手去捂那团火苗。

他才回过神来。一把丢开那团焰火,去看她手上的伤。

“公子,我没关系的。您如何了?”她反手去翻看他的手,他才有灼痛之感。

“无碍。”他声音干涩暗哑,喉咙里仿佛灌满了尖锐的冰渣。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艰难道,“把奚真喊过来。”

天有些要亮起来的样子,雨却似乎还未停。

冷冽的风从外院一直钻进内廷。

奚真便随着这道风一起涌了进来。

他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待他稍稍缓过来,轻声去嘱托,却遭到了他有史以来最坚决的反对。

“不行。我要留在您身旁。”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又岂会如此张狂,我不会有事的。”声音仿佛是从喉管里硬挤出来的。

奚真还想言语,乌仪摇了摇头,她知晓他的性情,是万不会同意的。

“公子饮食皆由奴婢尝试,断不会假他人之手,周遭府兵围守,亦有暗卫看护,也不会出乱子,你速去速回,不要让公子担心。”

奚真低了头,闷闷地应一声“诺”,片刻之间,还是退了出去。

雨不知道停了没有,面前这地上还留有水痕。天似乎是亮了,他想要将窗子打开来看一看,但他知道乌仪是不会同意的。

纵使他平生拘束惯了,实难有随心所欲之畅快,但今日窗外的那一块儿景,其实如往常一般,也无甚要紧,却像是利爪,不住地挠刺着他的心。

真是煎熬。

“若我亲去,纵然用尽方法,总要促成此事。”他低低地自语,“可如今我被困在这里——困在这里。”他痛苦道,“我实在没有一点把握。”

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胸腹之间肋骨之处便觉得发痛,很痛很痛。他不由地低下头,双臂紧紧地环抱自己,缓缓弓起脊背,蜷缩起来。

乌仪知道他又开始疼痛了,她很想去拭尽他一头的汗,更想将他紧紧怀抱轻声安慰。但她只是蹲下来,将那碗苦涩的药递给他。

他摇头,也不去接,好似让自己身体上痛着能够缓解心里头的苦楚,越发像个孩子了。这个在她身边长大成高俊伟岸身姿的男子,却从未见过他孩童的模样。

孩童的天真,孩童的顽皮,孩童的冲动,孩童的怯懦甚至脆弱,一点都没有见过。

“公子。”她还想劝一劝,门口已有声响,那府君周循又要来此烦扰。

轩辕琭知晓是他,将那冷药一口灌入嘴中,坐正了身体。

他抬手抹了抹发冷的额,一面仔细听他言语,仿佛方才疼痛只是错觉,全然不在。

周循说疫药起初还有疗效,三五日后便全然没了作用。那医士陈平急得抓耳挠腮,只想见一见赐药之人,问一问其中缘由。

轩辕琭当然知道这哪里是疫疠,不过是蛊虫作祟。早在最初,他关拒城门,播散伪信,想要借此引出施蛊之人,却遭郭放多番阻扰不得。求得良方解药,却一再不解症结。

如今蘅芜早已随尾俊离开,还有谁能施救?

阿衡早已坚持不了多久,季孙漆昊也危在旦夕之际,此前虽以天道不违暂止了人祭,但疫病不除,灾害不消,终非长久。

事情错综复杂,环环相扣,他已深陷泥沼,自顾不暇。

“你回去……设法安抚灾民不要再出岔子,其他我会想办法的。”他用力按住胸腹的疼痛,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际滴落。

连周循都看出了不对。

“你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拆东补西,挖肉补疮,还是以死求生,孤注一掷,豪赌一场?”周遭已然失防,如若真的对劲,他就不会没有察觉到此间的异样。

咒符悬在风中燃烧,那个声音在室内回荡。

“我有办法救衡寂之,你要不要知道?”

他本该有理智的,但是今日他却真似了一懵懂小儿,不管不顾地跟了出去。

外面的风好大。

天又阴沉得可怕,仿佛不是在拂晓,而已近黄昏。

雨虽然停了。但他却已经完全湿透了,仿佛从水里捞出,以至于那风吹在身上,好冷——冷得像是血。

他身上的血。

他全然避退,以至于不用费多少力气就可以将他击败,而他不想击败他,他更想做的是将他置于死地。

这在此时此地分明是可能做到的。

因他残存的求生的意识显然是不多的。他的双剑已经刺入他的肋骨,只消再往上移动三分,截穿他的心脏,那他一定会死得透透的。

但他死了又能如何?

所有的事都是冲着他去的,但他就这么死了,却不能解决所有的事。

虽然他,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他一把将剑抵在他脖颈。

“郤大人,我劝你立刻动手。稍有迟疑,必定后悔。”

“你!”郤晀攥紧剑柄,有一瞬间真想屠之而后快,他愤愤道,“你哄骗小儿,将他置于死地,我理应将你碎尸万段。”

“但你早晚是死,何必要脏了我的手。我今日可以不取你的性命——” 他顿了顿,缓缓道,“只消你写一封书信,信上言明——”

“我不会写。”他直接拒绝。

“若不查明真相,即便撇清与我之间的联系又能如何?”

“他们当真能够放过他吗?”轩辕琭道,“郤大人,你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心心念念着要阿衡的性命。”

——是他郤晀自己!

郭家人,乃至郭放,三翻四次要杀死衡寂之,全部都是因为他自己啊。

郤晀的脸显得很苍白,他口唇发颤,比他握剑的手还要显得无力。

“何况,你不会杀我。”轩辕琭冷冷道,“你顾念阿衡与我之间的情谊,断然不会痛下杀手,陷自己于覆水不收之地。”

“正如我,也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他无力地叹息。

冷风割面,激的他剧烈呛咳起来,拉扯着胸腹的伤口,叫他冷汗透衣而出。

“你母族皆因我一族而亡。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终究是我自己造的孽,却要由我的孩儿去偿还。”郤晀苦笑一声,“但有件事你说错了,我在他眼中早就极为不堪,为了他我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即使被他憎恶又如何?”

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剑。

“其实你做不做都无所谓——”

轩辕琭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他的命并不稀奇,但他要铤而走险。

劫囚——这是他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却已成为了他不得不做的第一步。

郤晀究竟有多绝望,才会想到去劫囚。

可如今的囚牢,大抵是有去无回的。

忽而风起,林间簌簌。

山谷间人影攒动,窸窸窣窣,似万千虫蚁侵蚀。

符印在手中翻飞。危险在一点一点逼近。

轩辕琭神情变得凝重而痛苦。

“你最好不要露面。”

他将后路让出。

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起来。

“简直一派胡言!”

“梁王!你枉视法规,私脱出逃,暗会敌酋,又再三袒护,纵逃敌首,事情昭然若揭,还有何可以分辨!”

“郭大人,你敌首敌首说得太早了些,说不定这罪魁祸首是他人也未可得知啊?”陆玄嚣话有所指。

“只是可惜没有将那人捉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

“接应的没有抓住不要紧,这劫囚的歹贼好歹还落在手里呢,只消将他审上一审,沈大人——”

“贼犯已当场畏罪自裁,郭大人还不知道吧。”

“什么!周循你当得哪门子郡守,竟然连一个犯人也看管不住!”郭放当场骂道。

周循叩跪。

“现今营牢皆由沈大人看管,府内上下也由太子近兵把守,我等府兵只管疫馆诸事,其余概不介问。”

“概不介问!你倒是撇得干净,这么说这地界出点事,你这个郡守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卑职绝非此意。是否容卑职再将兵士分派出去,看守各处险要——”

“唉,现在追究什么都太晚了。”陆玄嚣道,“那贼子敢来劫囚,必是受人指使,赶巧的是梁王殿下又外出会见他人,其中必有紧要,只消问个清楚,真相就能大白。”

他们一早就将衡寂之转移出去,如今的囚室可以说得上是铜墙铁壁,任谁人来都是插翅难飞,等的就是轩辕琭无路可退、鱼死网破之际使出这般昏招,到时候好来个瓮中捉鳖。

没曾想他竟这般冲昏头脑,劫囚也就罢了,还不将自己摘个干净,明明知道自己现在等同于看管羁押,还要外逃生事,携罪私会,任凭他一张嘴如何说得清楚?这岂非意外之喜、无望之福!

“沈大人,我并非私逃暗会。”轩辕琭松开按在胸腹上的咒文,睁开目,淡淡道,“之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是有意违旨不遵,我是为捉拿疑犯,不得已擅离别院。”

他一口咬定自己和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如此境地,他自然知道只消自己松口半分,哪怕有一丝犹豫,便绝无回头之路。

“捉拿疑犯,擅离别院,笑话!你怎知他是嫌犯?又怎能轻易叫他跑脱?”

“因为他易面。”轩辕琭冷冷道。

陆玄嚣顷刻间若冷水浇面,整个人都僵住了。

“满口胡言。你说他易面,他就易面?他易谁的面!”郭放此刻还没有明白过来,仍然咄咄逼问。

“郤晀郤大人。”

“胡说!郤大人远在朝都,怎会在此——”他声音发虚,但他必须要否定,即刻否认,马上驳斥,就算来往人马都看到了他,他仍然只能说是不在。

“郤大人当然不在此处。”他居然点头认可。

“梁王殿下——” 陆玄嚣想要阻止,但是已经由不得他了。

“郤大人怎么会在这里?”轩辕琭冷笑道,“是那人施用了千面蛊易化为他,引我误入歧途——如法炮制,他亦用此蛊易面为衡寂之,做出违逆弑君之举。”

众皆惊震,如雷轰顶。

“你!”郭放面色铁青,他身体在发抖,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可怖之处,他明明知道那个人就是郤晀,也知晓他心存遮掩,有意撇清关系,不过就是因为他不能、也不可以与此有所牵扯,进而行株连近族远戚之祸。

他堂而皇之地否认这个事实不过是要人去承认另一个事实。

既然所见为虚,那衡寂之图谋叛逆之罪亦同此案,尚有澄清之机。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郭放情绪激动,他气得半天才喊出话来,但一时又无处辩驳,只得翻来覆去地大肆责闹。

“沈崇!”郭放骂骂咧咧间看到沈崇一人独坐一旁,不声不响,倒是安逸。

“沈大人!”郭放高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你看他为逃罪责,危言诡辩,实在险恶,此番你定要纠察清楚,切不可放过行恶之徒。”

沈崇本来听得好好的,突然被点了名,在心里默默骂了两句。

他道:“诸位稍安,待本官理清头绪,改日当堂会审,问明缘由,自会决断。”

“现开晨清朝,天色尚早,且案情紧急,事关重大,沈大人切莫随意推脱,妄自裁断。”郭放抬高声音,“我可要提醒沈大人,万不可徇私枉法,包庇纵容,徒惹一众抱怨不公。”

“混账,我施法断案自有张弛,岂容他人置喙!”他索性也不再客套,讥讽道:“郭大将军为官多载,经多见广,岂不知非关勿涉,非礼勿言?亦不明良狗不取蛇鼠之辈?”

放在平时,想想此前种种碰壁历历在目,郭放定要与他吵上一吵,闹上一闹,这次他却没有恼。

他低头撇了撇袖口,突然暗幽幽地问道:“不知大人近日睡得可好?”

他眼见沈崇脸色微变,高声奚嘲:“我知道沈大人素日勤勉,只是事情一天没有盖论,想必你我都食不下咽,夜不得寐,心不能安……”

沈崇的面孔现已冷得有些可怕。

但郭放岂能轻易放过,何况在他少有的占据上风之时?他口中衔了恶毒的笑意,张狂不堪道:“须得高枕才能安眠,是否要本大人……”

陆玄嚣紧急截断他,“沈大人秉忠持正,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注视着沈崇,提醒道,“不过你也想要出一个结果,不是么?

沈崇死死钉住的目终于收了回来,他阖上眼睛,摇着头,叹了口气。这会儿,张堪就是不在旁揪扯,他也不会怎样了。

他已被拿捏的死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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