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或寂或亡

“漫藏”缭曲错杂,昔日她在崖间追逐蝴蝶,只顾仰头看蝶,忘了脚下,猝不及防,跌下山崖,彼时方有羽翼,不至于死伤,借着那羽翅的庇护,悠悠然落在一处松枝上,手攀落下些藤蔓,才发现那隐匿在茂竹密林间的这处崖穴。这处崖洞贯穿了整座山,她在崖洞内穿梭游巡,直至数日也未曾探寻了遍,更是在数月之后才发现隐在溪流下的另一处洞口。这溪涧在春季因近处瀑水充沛而满溢,到了夏季却会渐渐干涸,那洞穴便才显现出来,由着茂茂生长的芦荻而幽谧难寻,到了秋冬那滇池瀑水灌充支流,又将那穴口淹没不见。

想必没有比此更为隐秘的洞穴了。

不仅如此,此洞洞中幽曲,如误入其中,来回往复,三五十日不知踪图,往往如陷深潭迷谷,迷惑失道,久不得出路。

此刻,却是由澹台扶御领的路。洞穴曲屈环绕,但这几日她已来回走动不下几十回,新迹掩去旧尘,他一路持了火把,想是由此辨明方向,寻找出口。

他便那样一个人走在前头,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再问。

洞府幽绝,人行其中,尚不知今夕何夕,此世何世?他行疾而步稳,极少止步思索,竟比知悉此路的郎小西还要熟识。

他们出洞的时候正是傍晚。

郎小西拨开藤蔓,俯首屈身从内洞踏出。

夜空星辰灿烂,轻风徐徐而来,崖洞内的幽暗阴沉便被一下子吹散。澹台扶御背靠在山壁上,仰头抬目望着那高峻的山崖发呆。

她极少看到他这样。

孤月高悬,他似比那危崖还要峻险斩绝,还要生硬冷淡,却比这山仞还要茕茕孤零,踽踽独行。

他似乎立刻注意到自己的失神,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夜色如水般透彻,山风带了种轻盈的快乐。艳艳盛放的杜鹃,绚烂如同潮海,空气中满是幽幽的花香。

许是这香味太过浮华,闷得人透不过气,他频频蹙眉。

他的视线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停留在了她的身上,如远翔的飞鸟,不得不停歇,却比一跟火钳还要烫脚,一落上去便快速地移开了,澹台扶御拧了拧发疼的眉角,迅速起身。

夜风轻轻吹着,茂密的芦荻便四下摇摆,星光将铺了碎石的溪池照得透亮。

他们便顺着这道细细的似要隐没不显的溪道而行。

山路蜿蜒而屈曲,山石细碎而锋利,澹台扶御已经放慢了步子,也有过刻意等待,但郎小西与其仍旧相距遥远,似乎只要一个转身,哪怕一个错步,她就会从他身后彻底消失,消失在这茫茫无际的山林里。

一路寂寂无语,满目春色旖旎。

柳风徐徐,林浪涛涛,幽谷僻道一前一后投下两道轻纱般的影子,那影印在溪石上,落在浅池中,投在翠绿翠绿满地春草的林道上,游鱼相拥,夜鸟厮聚,新虫簇集,那两道影子却始终保持适度相当的距离。

夜若黑色的幕布,投下浓浓的墨迹,星子却似眼眸般闪动,溪石覆裹翠苔,发出幽冥般碧绿色的光,风慵懒地穿过松林,仿佛轻喃,仿佛细语。万籁俱寂,却又嘈杂不堪,一切不似人间。

忽然间,凄月下,那分隔的两道影子用力地交叠在一起,纠缠厮耍,忽又迅速地分开,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嬉笑,“呵呵呵呵——你捉不到我的,呵呵——不对不对,我在这里——在这里啊——”

那影子突然之间再次重合,变成了一只狰狞不堪的恶兽,它浑身燃烧着像烈火一般灼灼的焰,口中吟啸且徐行:茕茕游魂,勿悲勿惶,魂兮魄兮,或寂或亡。

郎小西定定地站在那里,一时不能动弹。

空月被荒云所遮,冷冷星光似眼眸闪烁。

一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恢复神态,她抬头望见幽幽松涛下笔直的那个身影,投落在浅浅溪池中熠熠生光,寂寂夜色下,他似比松涛还要俊秀,比山峦还要挺拔,比星辰还要灿烂。她紧紧地抿着发干的唇,埋头跟了上去。

林间野径,九曲十弯,一路走下去,溪道渐渐开阔起来,潺潺春水漾起清波漫漫。

溪水尽头,是一道瀑布,自上而下倒垂,下方丈尺有一块巨石,吼鸣的瀑水自峰巅直灌而下,猛烈的水势冲击在这方巨石上,四散溅开的水便落入那汩汩的溪流之中。

浅山嶙嶙,乱石矗矗,银河倒悬如练,溅在山石之上,发出清悦的声音。那水声嘈切,以至于澹台扶御叫了她多次,她都未曾发觉。

山风拂过娇艳欲滴的杜鹃,拭了那挂在碧叶上的珠花,将那朦朦水雾吹旋,她便这样漫不经心地走着,好似山里头一只顶顶心灰意懒的精怪。

“郎小西。”

仿佛精魂被抽离,她一下子绊住了脚步,抬起失魂落魄的一张脸孔,呆呆地看着他。

澹台扶御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郎小西已先行张口。

“这里有水……”

她眼眸现出些许光彩来,虽然难掩慌张却也故作了镇定,似乎还用力地笑了笑,她目色灼灼,“我……”

她低低恳求道:“我……我身上实在粘腻……粘腻……”她紧紧咽了咽涎水,怯怯道,“能否……能否在此洗浴净身?”

似乎担心他不会同意,她紧跟着急切地说道:“不会耽误多少时间,只待片刻,我……我真的好几日……”

“你洗。”他的声音冷淡而克制。

似乎舒了一大口气,她面上竟有绛色桃瓣般的红晕。

澹台扶御冷冷地看着她,这眼光凛冽如寒风,叫她不可直视。郎小西咬了咬唇,终将目光从他身上抽走,背转过身向瀑水处看去。

瀑池湍急,流水莹彻似雪,繁星落下了梦一样的光芒。这样的景色,如何不让人心满意足?

她点了点头,已向池中踏足。脚落到一半,又退了回来,她撇过头,顿了一顿,犹豫再三终而小心翼翼道:“我……我欲……褪去小衣,可否请你……回避……回避片刻?”

“不行。”他回答得果断而干脆。

郎小西愕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隔了半晌,她舔了舔唇角,紧紧咽着唾沫,坚持不懈道:“可是……我与你……毕竟……毕竟……”她实在说不下去。

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咬着嘴唇,反复哀求,“只要稍许……”

澹台扶御冷漠地看着她,他眸色漆然若石窟深井,不可探测。

“只需稍许时间,我很快……”郎小西还在执着着组织措辞。

他冷冷地笑了笑,直接截断她的话,简单而明了:“恐怕我一回头,一转身,回来看到的只能是一具尸身。”

郎小西如遭掣电惊雷。

澹台扶御的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他的目一直未从她身上挪开,突然他将这样凝聚的目光通通抽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挖苦别人还是在讥刺自己。

“你是真想把我当成一个傻子么?”

他言语中已满是克制,“凡事要有个度,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容忍度,可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她已心存死志,一路上混混噩噩岂非不是琢磨她那点可笑的心思,他看在眼里,便是在等她干这样的蠢事,只是不知道这事她干得简直既蠢笨又无知。

“你虽不怕死,但你该知道,总会有你怕的。”

“一旦我弄明白了,郎小西……”

“郎小西……”她突然跟着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月色昏黄无度,空冷的风拂面。

夜似恶鬼狰狞可佈,将天地一切置于他阴暗无望的麾下,零割、碎剐、生阉。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郎小西吗?”她神色呆迟,面孔已如鬼魅般白煞。

“那个人的名字——”她的眼里一下子沁满了泪水。

“——我杀死的第一个人的名字。”

“他要我记住。”

下一章 不测之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或寂或亡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