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困扼之咒

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

飞萤流火,清露泻彩,乃至朝霞,落日,云海,苍穹……这些对他来说,并没有过多的触动。

在她眼里却全然不是这样。

如果可以,她大概可以呆呆木木地看上整日。

他眉头微蹙,不自觉地叹气,脊背已从倚靠的山石上空起,便要起身带她离去,叫着那个名字的时候,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头微微地偏转过来,面上留有一抹笑,当时赫光初至,大暗微晰,她蓦然地一笑,眼波柔美,便如新月清晖,花树堆雪,似阳光下流动的小小一泓春水。

仿佛是一道咒,一道困扼之咒,叫他的目生生不得移开。

熠熠金阳,滔滔潮浪,万顷红波汹涌流淌,他整个人似被流云涤洗,杳杳然空荡无际。

“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她口中喃语,风吹乱她的发,将那裙裾吹得簌簌飞扬,她纤弱的身形迎风立在崖口,沐在朝阳之下,仿若你恍神之际便会被带走,一如那流萤,一如那朝露。

当真不可思议。

就像现在,她将低垂的目缓缓抬起,眉梢浅浅勾动,唇边泛起若有似无的一点笑意,她回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你,便好像随时随地会凑到你的脸颊边上,嬉笑着,低喃轻语:我要从耳朵那里吸光你的脑髓。

她便是这样一个鬼物,一个精怪,一个彻头彻尾的邪兽。

否则,她提出要登峰观日这样荒谬绝伦的要求,他自己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金霁岭西有三峰,逐海、踏浪、息云。

每每雨霁,天幕似漏白,山云汹涌淌露,峭壁高拔,大风涤荡,或推或还,乍回乍往,循环迁移,固无定息,缈缈然若沧海之浮游。

“积聚皆消散,合会终当离,有生无不死。”她轻然叹息,眼波望向更远、更远的地方。苍穹之下,盛日当空,她便似这片片烟云,朵朵潮浪,随风涛变幻,一聚一散皆不由衷。

“蜉蝣朝生暮死,而人世之短暂,举目亦非烟云?人生无常,岂不是比这随风而逝的烟云更为萧索迷离?”

澹台扶御一直沉寂不语,轰然而过的风不断吹袭他的衣袍,他的袖口砰然作响,他站立着,便似这山顶最最挺拔的一株木,昂昂落落,郁郁青青。

“世事无常,一切皆苦,毕竟空无。”她垂目,面上清风明月般的欢喜消散在烟云之间,万般的无可奈何将她轻灵似雀鸟般的音染上层层青碧色的藓。

她还是那般笑着,从唇口到齿间都微微缠绕着春枝萌芽般勃勃昂扬的笑,却一点都没有笑的样子,简直太过苦涩,比明前新萃的一碗茶汤还要涩口。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许久许久,澹台扶御将紧闭的目张开,他轻叹了一声,黯然摇首,“若世间一切永恒常驻,则必死寂。正因为世事无常,才能脱离不满的现状。”

“顺遂变为困逆固然无常,祸厄转为利乐难道亦不是无常?”

四时运转,阴阳相恰,花落花开,月缺月圆,悲欢离合,聚散穷通,无常岂非蕴藏着无限生机与希望?

“不幸亦是幸……”她颔首轻应。

“世人错以为固守恒常而为安定,总希望一切如旧,认为改变意味着损失,以至于以假当真,以乱当真,殊不知天地万物,道法自然,周行不殆,从不应把任何事情视作理所必然。”

“……世道倾险,人事维艰,寥寥间独行,如何不迷惘?”她抬头,面色凄楚哀凉。

“有求必苦,持念而伤,斩断妄念自能脱离苦海。”

“无欲无求?无所畏惧?”郎小西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人,唇口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笑。

“诸行无常,念念生灭。”澹台扶御的目久久地看着她,“过去已过去,将来在将来,留恋已逝,惧怕未来,不如掌控现在。”

开始即结束,结果亦开端。

郎小西苦笑道:“过往……”

“看不到不等于不存在。”

澹台扶御凝住她,“逃避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劝诫别人总是最易的,而说服自己又谈何容易?

“是啊,我知道这样的道理呢。”郎小西淡淡地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本来……”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将半开的口紧紧地闭上,牙齿死死地咬噬唇角。

她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

未几,她摇摇头,面上带了宛若浸了胆液般苦涩的微笑。她说道:“可是我做不到……做不到……太难了……太难了……”

风吹在耳畔,喁喁细语如隙叶之光映照清泉流淌。

她缓缓地抬起那张漂亮的脸来,盈亮的眼眸中泛起柔波一般的温存甜蜜,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声道,“帮帮我好么?”

“你帮帮我。”声音轻缓地好似孩童的睡梦童谣。

日头那般美妙,金色的曙光镀上灿灿华裳,仿佛是被云朵托起来的那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啊。

他全然愣住了。

“你帮不了我。”她低低地笑,甚至在他还没来得及做回应之前,她就笑道:“你只会难为我。”

他的眉头蹙得更深更深。

她扬起头来惨笑,“只因为摆脱过去,才能过好现在么?”

像是被随意地搓捏了一番,心里只有难过。

无由来的难过。

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泥足深陷,却无计可施,更为致命的是——几乎甘之如饴。

“扶御,我摆脱不了过去。”

“你知道的,我摆脱不了。”她面上仍含着笑,眼里却噙满泪,不知为何,她突然将目光从他身上完全地抽离,就好像陡然抽走星幕,瞬时剪灭灯芯。

突兀而尖锐。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神志蓦然清晰。

“郎小西。”他声音暗哑而低涩,满带压抑与痛忍。

她抬起那张脸,还是那样看着他,面色茫然而无辜,眼中清澈似泉水汩汩。红日金光闪耀,浮云飘飘,他倒似乎真是做了一个无可言语的白日之梦。

“我太懦弱了。”她喃喃自语。

“怎会如此懦弱?”

日光赤杲,炎炎不可相视。

“不要给自己借口。”他苦笑着,满带嘲刺。“你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岂非不是最大的勇敢。”

她摇摇头,“比起死,生才叫人痛苦。”

“……”

她闭上眼睛,“我连你都无法摆脱,如何摆脱昔日苦痛?”

“如来如往,如是如非。”他叹了口气,“……接纳而非摆脱。已经存在的东西,从来都不可能视作不见。”

“谈何容易……”她失声道。

“过往的一切难道真没有一丝一毫叫你留恋的么?”澹台扶御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往事如影随形,虽多苦痛,何尝不间杂快乐,即便寥若晨星,但星辉涓涓,柔漫似水,却也能驱赶黑暗中的孤寂与恐惧,带来些许光明的期许。

“……澹台扶御。”她蓦然发现,他的眼里一直都有星光,从最始之初到现在,即便天色再如何阴霾,再如何晦暗,再如何的不可救药,那种炽热的希望却从未消散。郎小西怔怔地望着他,恍惚之间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你心里会有光。”不要熄灭你内心的光,不要驯顺地走向黑暗,不要叫自己无望。

“心里的光。”

“如果没有光,你是如何才能活到现在?任何人的心里一旦没有了光,就离死期不远了。”

“……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宝贵的东西了。”

“不属于自己的,终究会带来痛苦和烦恼。”澹台扶御道,“有得必失,唯予方取,你若想得到你所希冀的,便要追取,除非你不想要,也没有人会逼你、求你。”

“……”

“找到那样的光,只有你自己能找到,只在你自己心里。”

“我心里一直有光。”

澹台扶御摇了摇头,“是烛影,是镜月,你情愿相信那些虚幻的东西。”

“澹台扶御,我真希望你能一直保持清醒。”

澹台扶御笑了。

“不用你操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熠熠金日光照大地,仿佛将他的衣袍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他立在崖边,大风荡漾,云雾缭绕,缈缈然似羽化仙人。

郎小西呆呆地出了半天神,俄而叹道,“这毕竟是看云海最好的地方了,整个岭南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你倒是知晓得清楚——”红日灼灼,他微闭着目,言语嘲落,“这也是从书册上看到的么?”

她沉默了。

日头灼得她面孔通红,她将头埋了起来。

“我自幼生于西南蛮障之地。”她轻轻地笑着,“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如果能死在这里——”

他的面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她淡淡地笑了笑,“这毕竟是以后的事了,我就是存了个念想。”

她的声音温柔得好似轻摆的嫩柳,眼里那一湖春水甘醇如美酒,她轻扬着头,目光看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埋在若木之下固然是得偿所愿……”她笑了笑,“若是留在这里,岂非也是一件高兴的事呢。”

他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发话,便听到她学着自己的口吻数落道,“一死万事休。有这样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活着时候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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