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带着三分冷漠七分不屑以一个标准总裁姿态站在晏行川面前时,晏行川并没惊讶。
准确的说,他头都没抬。
认真看着自己蛇皮袋里的矿泉水瓶,用手机算着今天能赚多少外快——他大脑受伤以后记忆力受限,容易算到一半忘了。
“晏行川。”秦墨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先开这个尊口。
“二十三块七……”
“晏行川。”秦墨提高了音量。
“二十四块五……”
秦墨怒:“小五!”
晏行川怒:“干嘛!刚我算多少我都忘了!”
秦墨泄气:“我给你二百,你把他们扔了。”
“不要。”晏行川摇头。
“为什么?”
“我是清洁工,卖瓶子是我的外快,我又不是乞丐。”晏行川说的坦坦荡荡,一双眼睛就这么透亮亮的看着秦墨。
秦墨有点儿无奈:“我是这个酒店的股东,算你老板,给你发点奖金。”
晏行川问:“我做对了什么你要给我发奖金?”
“你——”秦墨一时无言,他没想到这个句式还能这么用。
人无语到极点的时候是会笑的,他就这么哭笑不得的看着晏行川把蛇皮袋用橡皮筋扎好,放到他的清洁工小车上。
“晏行川,你为什么放着司机不当,非得当清洁工?”
晏行川扬起下巴,一句话反问:“怎么,你看不起清洁工?”
“……”秦墨平日口若悬河,一时竟没想到怎么回。
晏行川的身影骤然高大了起来,他的灵魂对着捧低踩高的秦大俗人指指点点:“我能把每个房间打扫干净,也能把瓶子捡起来卖出去,这份工作是我该有的,这份工资也是我该拿的。”
他看向秦墨,说的很慢,也很认真:“我不拿不该有的恩惠。”
秦墨知道,他不是在装模作样,他是真的这么想的。
晏行川从小成绩优秀,学富五车,但说不好听点就是个书呆子,情商低,认死理。
但就是认这种死理,造就了一个不做出成绩不罢休,醉心学术,从不在乎任何虚名的晏行川。
秦墨是被怼的难受,但他也敬佩。
商场沉浮,尔虞我诈,纸醉金迷,他几乎没见过这种人,不,不用几乎,就是没见过。但他喜欢。
人总会羡慕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人生,秦墨也不例外。晏行川有他没有的干净透彻,也有他没有的,母亲……
秦墨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是个全职太太,但每天除了逛街、做美容、参加茶会和打麻将以外,对孩子不闻不问。
她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小姐,也永远是个大小姐,从没有升级成为“夫人”。必须用最好的珠宝和化妆品,在社交媒体上光彩照人,为了穿进最贵的裙子,她从来不吃晚饭,也不让秦墨吃。
在母亲的历练下,秦墨永远身量笔直,配上得天独厚的五官,站在那里就是翩翩公子,再加上那种古怪家庭里熏陶出来的孤独,怎么看都像是王家卫电影里走出来的主角。对母亲而言,秦墨只是社交场所一个足够亮眼的陪衬,用来彰显富豪之家的风度和奢华。
晏行川不一样,他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会为他担心,会为他的成就骄傲,会因为他长身体而给他亲手做晚饭,而晏行川,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
“你每个月工资三千五,医药费报销后两千,剩下的一千五,刚够你吃饭。”秦墨说:“我查过你的情况,为了给你看病,你妈妈卖了老房子,还欠了四十多万的外债。”
说到妈妈两个字,晏行川终于转过了头,看向他。
“你妈妈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她一天打两份工,就为了尽早还债。”秦墨说:“但我想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
“如果你一直卖瓶子,那你只能在你妈妈辛苦的时候给她买一瓶矿泉水。
“但如果你给我当司机,每个月底薪三万,十六薪加班费另算。”秦墨指指他的破手机:“你可以用你的手机算算,多久能还清外债,能减轻你妈妈多少负担?”
他说完,晏行川的动作凝滞住了。
每个人都有软肋,在“妈妈”这个弥足珍贵的字眼下,晏行川开始了凝重的思考。
他低下头,拿起自己裂了屏幕的破手机,这么简单的算数他不用算也能听懂。他的确倔,认死理,还有点儿与生俱来的骄傲,但这对“妈妈”这两个字来说,都不重要。
就像对他妈妈来说,除了“晏行川”三个字,其他都不重要一样。
“行,我干。”晏行川的决定也下的干脆利索,转过身来,一脸大义赴死,出卖灵魂的决绝:“我有驾照,什么时候上岗。”
秦墨看着他,很有一种得逞的得意:“扔掉你的矿泉水瓶,上车。”
“去哪儿?”晏行川问。
“元星广场,给你换个新手机。”
秦墨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说出发就出发,而且是他自己开车,“司机”坐副驾驶。
晏行川怪不自在的坐在副驾驶上,秦老板点了根烟单手拿着方向盘:“还有需要的没有。”
晏行川连连摇头。他受伤以后也接触过什么慈善团体慈善家,但本人亲自带他跑的,还是头一个。晏行川信奉无功不受禄,可他费了半天劲,也就刚想起来自己他奶奶家楼下邻居。
邻居又怎么了?不沾亲不带故的,还非得给他安排这个工资高的出奇的工作,纯发善心也不至于……
难不成……晏行川只想到了两种可能,一种,是看上他了。
晏行川看了一眼后视镜里反射的自己,唇红齿白面冠如玉,非常客观可以说长的不错,算个小奶狗。
而秦墨,那是极其客观的霸总名模,头小五官折叠度高,往那儿一坐几乎都到了秀场。
这么个不缺钱不缺貌的男人,不至于强取豪夺。
更没听说他有同性恋方面的倾向。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车辆从雾华市的街道上驶过,他抬起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湛蓝的天空。
自那次事情以后,他的大脑就像是缺失了一块,一些曾经的记忆如云絮一样散去,只留下一片湛蓝的、清透的,却望不到尽头的天。
如果秦墨想要追求这一份答案,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对此表示遗憾。而这份答案后面代表什么,他也只能隐隐的记得——很重要,重要到应该绝不能忘。
当然,事实是,他忘得一塌糊涂。
两人来到元星广场,这是雾华市最奢华的购物中心,阿玛尼、迪奥等奢侈品品牌依次排列,墙壁上装饰的都是拍卖行里出来的大师珍品,空气中也漂浮着可以按秒算钱的香水味。
秦墨是这儿的VIP常客,爱马仕的购物小姐看见他就鞠躬张罗人锁门,动作熟练,行云流水。
其实来这儿花钱倒不是他,而是他妈。
他妈为了买包,每次来都恨不得将爱马仕掏空,而他一个大男人又不带包,于是就成为了负责消耗配货的佩戴品。
“我们有一批VIP服饰刚刚到货,购买它的都是我们产品的忠诚用户。”购物小姐端着温和规矩的笑容,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行业黑话鼓励秦墨消费。
秦墨不想了解那么多,就好像他也根本不在乎购物小姐服务员还是sales assistant,他只知道刚刚从外面走过来的时候,晏行川的表情就有点不对劲。
进门以后,他更是呆在那里。
“怎么了?”秦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爱马仕店铺的正中央,挂着一幅一幅谁也看不明白的现代艺术杰作。画中是一片鲜艳的赤红,中间有一朵白色的鲜花在胜放。秦墨自诩艺术品位不错,也觉得那玩意骗钱的概率大于实际意义,而晏行川则指着那幅画,有些出神的开口:“埃文·赛里斯……”
“什么?”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秦墨走到画的面前,发现上面果然有着埃文·赛里斯的签名。
“你喜欢他的画?”秦墨没有想太多,甚至下意识觉得可以让晏行川将这个东西带回家。
可晏行川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他眉头越皱越深,像是一些旧有的东西试图从土壤中钻出,而这些蔓行的枝芽给本就疮痍遍布的土地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不……不是……”他的话语因为疼痛而带有了大量气音:“我觉得……我在哪里看过。”
秦墨转头看向那幅画。画面的红色鲜艳夺目,像刀锋一样刺进眼睛里。一朵白色的小花在里面胜放,仿佛是在血液里飘落的花瓣,下一刻就会被红色淹没,无法喘息。
晏行川几乎站不住,要跌下去。
而这个时候有人扶住了他。
是秦墨。
秦墨递来了一杯温盐水,轻轻拍了一下晏行川的肩膀,让他背对着画,坐在了床上。
鲜红如血的画面刺激太大,说不定激活了晏行川大脑的某个受伤区域,让他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要不要叫医生?”秦墨对于病人还是体贴的。
晏行川摇摇头:“不用,偶尔会这样……但去医院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不麻烦你了。”
他接过水杯倒了个谢,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脸色发白,但在缓缓恢复。
秦墨没多说什么,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端倪:“你那个病,不是病……是外伤吧?”
晏行川抬起头看向他,那双墨一样的眸子里散着光又聚拢:“啊……我,我不记得了。”
看见街道两边的白梨花树正盛开着花蕊,一片惊艳夺目的雪白,掀起的花瓣在下午的阳光中纷飞夺目。
两年了……差不多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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