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文件后，苏蘅来到位于大楼西侧的特殊医学部。

注射血素的女人仍躺在看护室中，连接着她身体的仪器发出均匀而平稳的滴滴声。

她略一驻足，目光扫过玻璃窗内苍白的脸，随即左转穿过病区的长廊。消毒水的气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的暖意。

不远处，名为姜小七的女孩坐在轮椅上，柔软的茶色头发垂落在肩头，正低头翻看着一本杂志。

“身体好些了吗？”

女孩一怔，转过头时，忍不住扬起一个笑：“你来了。”

苏蘅嗯了声，手指自然地搭上轮椅后方弧形的金属推把，沿着铺满光斑的林荫道缓缓前行。

“医生怎么说？”

“她说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再过十天半个月……应该就能出院了。”

苏蘅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来：“出院以后，你要去哪儿？”

“大概是信息部门吧。”姜小七耸耸肩，语调平静：“总之，不会是作战部门了。”

轮椅的橡胶轮胎碾过一片落叶，苏蘅盯着女孩后脑勺翘起的碎发，喉间像是堵着什么。

“哎呀，干嘛这么低气压？”前座的女孩忽然仰起头，倒着望向她，眼尾弯成月牙，“我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再说，离开作战部门我就能好好歇歇了，也不用跟着老师满世界跑……多清闲啊。”

“可你的腿……”

“没关系。”姜小七看了眼左腿空荡荡的裤管，故作轻松道：“技术部昨天来过，说是要给我做一条以假乱真还带推进器的机械腿，听说跑起来比原装的还快，你想要还要不了呢。”

梧桐树的影子斑驳地落在两人身上，苏蘅安静了会儿，将手搭在她肩头，郑重道：“你是我最好的搭档。”

姜小七噗嗤笑出声：“干嘛啊，说得像追悼会致辞似的。”她歪过头，睫羽被阳光染成细碎的金色，声音渐渐轻了下来：“你会有新搭档的。”

“即便如此，你也是最好的。”

女孩的笑容顿了顿，无奈叹了口气：“你啊……”

她将手搭上苏蘅的手背，低声道：“既然跟着老师，以后，也要好好努力。”

“当然。”

苏蘅从特殊医学部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在大楼门口，她看到了一道极其惹眼的身影。金纺慵懒地倚在自己的豪车旁，五彩斑斓的碎花长裙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怀里还抱着一束足以将人淹没的红玫瑰。

简直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她不禁侧目，随手拉来一个路过的部员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还能是干什么？”部员耸耸肩，见怪不怪地说：“约咱们部长吃饭呗。”

这时，不远处的女人似乎注意到了她，眉梢一挑，朝她招了招手：“小苏老师。”

苏蘅吃了一惊，伸手指向自己，得到肯定的回应后，连忙小跑过去，“金小姐言重了，叫我小苏就好。”

金纺红唇微扬，将一缕卷发别到耳后：“你们部长还在忙吗？”

“应该……”苏蘅瞥了眼大楼，“需要我帮您去看看吗？”

“不必了。”金纺将怀里的花束往前一递，浓郁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能请你帮我把花送上去吗？”

苏蘅正要伸手接过，身后却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大概不行。”

她回头，见白见微夹着一沓资料，慢悠悠地走来：“我要带她出差，金小姐恐怕要请别人帮忙了。”

“白副部长。”金纺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加明媚，“这几天一直在忙，还没来得及当面向您道谢……”

“谢就不必了。”白见微客气地点点头，一把捞过苏蘅的肩膀，“借过，我们赶时间。”

苏蘅猝不及防被带着往前踉跄两步，回头时还不忘好心提醒：“部长今晚要开季度总结会，估计得到八点，金小姐您……”

“好，多谢告知。”金纺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低头看了看腕表，又望了眼大楼，最终叹了口气。

走出特殊行动部的大门，苏蘅才回过神来：“出差？老师，我们去哪儿？”

“寒古拉高原。”白见微头也不回地招了辆出租车，把资料塞给她，“现在就走。”

一刻钟后，两人匆匆登上飞往寒古拉的航班，昏暗的灯光在舷窗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你今天去过医学部了？”

“是。”

“那个注射药剂的人怎么样？”

“不太好，还在昏迷中。”

“那是自然。”白见微百无聊赖道：“一个普通人类，竟然给自己注射纯种灵物血素，血管没完全崩裂都算是她大难不死。”

一边说，她一边懒洋洋地戴上耳机。

苏蘅侧头，不经意瞥到了她的平板屏幕。

那是最近大热的狗血仙侠剧，此刻正播到女主被师尊亲手献祭的桥段。屏幕里的少女被法阵束缚，长发凌乱，眼中含血，痛苦而绝望的声音几乎要穿透静默的画面：“总有一日，我会从冥府归来——我诅咒你——”

“……”

苏蘅默默收回视线。

相处近一年，她早已习惯了这位平日里总是一副倦怠模样、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的老师，唯独对狗血仙侠剧情有独钟的奇怪癖好。

于是她不再打扰，翻开白见微给她的资料，专心看了起来。

毫不意外的是，信号来源于寒古拉高原上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深处。

那栋孤零零的石屋更像是巡山人废弃多年的临时歇脚处，而非有人常居的住所。

白见微用指尖轻触斑驳的门板，随着“嘎吱”一声响，腐朽的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阴冷的空气裹挟着霉味扑面而来。

屋内只有一套还算干净的桌椅，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确认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不可能藏匿任何人后，随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她不禁怔了下。

沾满泥灰的纸张上绘制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银色巨龙，金色的眼瞳熠熠生辉，仿佛能透过纸张窥见她的灵魂。

“这是……龙？”苏蘅凑过来，疑惑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世上真的有龙的吗？”

“当然有。”

“那怎么没见过有龙族血脉的非人？”

白见微眨了下眼，声音平静得近乎淡漠：“因为她们是神。”

“神？”

“因为是神，所以不会与人类缔结因缘，更不会留下混血的后裔。”

“为什么？她们讨厌人类吗？”

白见微将纸折起，放入口袋：“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根本不在意。”

她不会思考自己在云间翻腾时掀起的风暴会摧毁多少村庄，不会顾虑随意的吐息能冰冻整片森林，更不会意识到一次漫不经心的驻足就可能压垮一座城池。

因为不在意，所以人类的苦痛，于她也是无关紧要。

白见微垂下眼睛，转身向外走去。

苏蘅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蹙起眉：“所以说，神是邪恶的吗？”

白见微脚步一顿，叹了口气：“邪恶这种词，也不过是人类创造出来的评判标准。”她边走边说：“神既不善良，也不邪恶。她只是存在着，如同日月更替、四季轮回。”

女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身体轻盈飘起：“她不是恶，但对人类而言，她的存在本就是一场灾难。”

苏蘅一怔，仰头看着她：“您要去哪儿？”

“这里没有更多线索了，你先回镇子，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办。”

苏蘅：“哎？”

还不等她继续询问，女人便转过身，一瞬飞远，缩成了天际线上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

向北飞行近百里，空气越来越稀薄，最后一点稀薄的绿意也彻底消逝在视野尽头。

眼前铺展开来的，是纯粹到令人眩晕的白色。无边无际的雪原一直延伸到天地交界处，这里本该是生命的禁区，却奇迹般地存在着唯一的例外——那棵巍然矗立的白色流苏树。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被称为永恒冰原的土地还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直到动乱过后，永不消融的寒冰自地底喷薄而出，绵延数百里，迫使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与动物仓皇逃离。

这里便成为了被时光遗忘的荒芜之地。

她轻盈地穿过透明的防护罩，靴底与冰面相触的瞬间，发出“嗒”的一声响。

呼出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面前这棵遮天蔽日的古老流苏树依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据说，人类科学家一直想搞清楚这棵树存活的理由，甚至在不远处建立了一座小型研究站。

她抬头静静凝视着这棵参天古树，片刻后，缓缓半跪下来，将掌心贴在了晶莹的冰面上。

她的肉身停留在原地，灵魂却骤然下沉，穿透坚硬的地表，不断向着地心深处坠落。

光明在刹那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刺骨的寒意。不知在黑暗中坠落了多久，她终于停了下来，指尖亮起一点荧光。

巨大的阴影在微弱的光芒中若隐若现，荧光所能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只能勉强勾勒出阴影的一小部分轮廓。

她抬了下手指，荧光骤然暴涨，照亮了方圆数百米的空间，而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庞然大物的全貌。

一条纤长漂亮的银白色巨龙被无数虬结的树根捆缚缠绕，数不清的细小根须深深扎入她的身体，钻入她的每一寸血肉。

巨龙头颅低垂，眼睛紧闭，没有呼吸，亦没有心跳。

她下意识凑了过去，掌心贴上巨龙冰冷的鳞片。

那只巨大的眼睛安静合拢，浓密的银色睫毛投下深深的阴影。但她知道，倘若这双眼睛能够再次睁开，定会迸发出如烈日般灼人的金芒。

但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死去多年的巨龙就这样长眠于此，宛如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冷石像。白见微久久地凝视着她，最终，一声轻若叹息的呼唤在寂静的地下世界回荡：“白黎……”

当年为她取这个名字时，不过是偶然望向山外，看见群星渐隐，黎明将至。

可多年后，当她亲手结束她生命的那一刻，竟然也是在破晓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