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魆魆的夜,没有半点月光普照人间的清辉。
蹲在窗口,看着几个保安从楼下走过,唐瞳不禁想到了首诗。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可惜了,这里没有雁,他也不是单于。
唐瞳看着提灯的安保人员消失在了院子的尽头,悄无声息打开窗户翻出跃到草丛里。
月上柳梢头,挡着月色的云散开了些。
少年沿着院墙在各种花圃里穿梭,露水打湿本就不厚的衣衫,布料贴在紧绷的肌肉上,激起一片寒意。
唐瞳贴在一棵松树后面,抬头望向不远处主人家住的地方。
那里依旧灯火通明。
没事工作到那么晚干嘛?给自己找事?
他不是很理解。
再往前走就到了那片沟通内外的墙。夜晚时分,白墙惨淡得像鬼门关阴差的脸,上面有倒钩棘刺,沿墙的上端铺满一片。
破竹筐静静躺在一丛灌木样的植物里,上面此地无银盖了几束枝叶,在黑夜里倒也没那么显眼。
唐瞳悄无声息潜到了竹筐下,估摸了墙的高度,攀着旁边的树上了墙,而后勾过挂在树梢上竹筐,一跃而下。
围墙后部便是森林边缘,夜晚望去,黑森森一片,如入鬼门关。
现在是十一点两个字,十一点三刻有班火车,不知道赶不赶上得上。
街道两旁很冷清,空落落的,偶有见乞丐等无家可归者寥落的身影,前面的歌舞厅依然灯火通明,光明与黑暗,喧嚣与冷清,不过一线之隔。
人类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
火车站位于市中心的不远处,或者说,就在前方。
唐瞳把拖着的背篓背到肩上,没被磨平的竹条带刺,扎在肩膀上磨出红痕,少年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就好像一个真正的药农孩子,为生活不得不去向远方。
夜晚的火车站不如白天吵闹,但人也不少。
虽说是可有可无的举动,毕竟春天的晚上大多数人都昏昏欲睡,没人注意一个普通的少年,但唐瞳还是给自己身上加了点修饰防止别人认出。
好在当时从百乐门顺到的东西够多,现在他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外露小麦色的皮肤留有日晒雨淋的痕迹,手指粗糙,指甲间有泥土残留,和哪个唐瞳都沾不上边。
甚好。
十一点三刻的列车还留有票。唐瞳到售票亭买了张就上车。好在来得及,赶得上这班车。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如同庞然大物静静守候在铁轨上。车门的检票员哈欠不断,随手撕了副票让他上车。
唐瞳从未坐过这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列车。
左手边的母亲带着孩子沉沉睡去,身上劳累不知多久的汗味飘散在空中;前面的大爷脱了鞋,姿势同味道一样**;对面的青年不知饿了多久,在如此恶劣的地方吃着面点;隔壁西装革履的男子蜷缩在不长的卧铺上,道尽人生百态的艰辛。
唐瞳坐在下铺,淡淡看着这一切,无怨无悲无喜。
列车开动了。
———
另一边的人面上亦是无喜无悲。
唐衍叼着根草蹲在火车站附近,不知道是不是角色扮演的原因,心里不太淡定。
他哥丢了吧?现在还没到?
还是被缠住了?
他平常动作不是很麻利吗?
“唐,你怎么在这里?”
唐衍刚准备吐掉嘴里的草进站等,后面就穿出个熟悉的声音。
唐衍猛回头,看见一个穿民族服饰的当地少年站在身后,俯身问他。
“等人。”唐衍言简意赅。
“你的兄长?”
唐衍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径直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三柳,你该回家了。”
“真扫兴。”被称为“三柳”的少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囔一句准备离开。又不知是想到什么,勾起一丝狡黠的笑,蹲在原地勾了根草,模仿唐衍藏在草丛里。
唐衍走进站点。
这个站点下车的人不多,所以站点形同虚设,就一条铁轨旁边立个站牌加个小亭子。亭子里的人刚刚离开,现在唐衍占领了这个位置。
平凡乡村的夜晚总是千篇一律的宁静安和,春季的微风拂面,但可惜了,这里不是平凡的乡村,这里只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里很黑,唯一的光源在岗亭上方的一盏昏黄的灯那儿,唐衍看了一眼就收回手。他手里没有灯,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四方黑魆魆的林子以及不远处草丛里蹲着的那个人影。
他刚来永夕乡那会儿,恰好碰上这个少年打群架,以一敌五,整个人被掀翻在地被群殴,唐衍看着人被打死也不好,便蒙了个脸出手帮了一把。
少年就赖上他了。
本以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想到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三柳是乡里地主家长子,他父亲是靠打架上位的,唐衍帮了他,自然得到了柳家的款待。
挺好。
唐衍想从口袋里掏个糖,却只摸到了一片空落落。
不远处有轰鸣声,火车进站了。
———
唐瞳拖着个破竹筐从那让人骂娘的火车上下来时,正赶上唐衍像土匪头子一样翘着腿在和旁边的人讲话,嘴里还叼了根草。
他多看了几眼,确定再三这个像二流子的人是他温和有礼的弟弟后,才十分不放心地拖着破竹筐走过去。
“唐洐。”唐瞳抓了下头发,“到了,他是谁?”
他指向旁边的小孩。
“三柳。”唐衍依然是一个字不想多说,他意示三柳继续,“地主家长子。”
唐瞳凑过去。
“明天有喜酒喝,去不去?”三柳吐掉嘴里的草,把话说清楚了点,“在永乐村,你们刚好要去收木材。”
“药材。”唐瞳纠正。
“什么酒?”唐衍问。
“刘家小子要和童养媳结婚。”三柳说完,不知听到什么,忽然跳起来,离开前不忘带一句,“家里人发现了,有去的话明天我家门口见。”
话还没说完,脚就窜到草丛里,还没抬头,人就没影了。
唐瞳没去管这个看着伶俐的少年的去向,他把背上那个破竹筐丢到唐衍怀里,自己靠在岗亭那儿。他深吸了口气,逃过了火车上媲美化粪池的空气质量的袭击,这里的清新显得弥足珍贵。
“今晚哪里过夜?”唐瞳蹲下与弟弟肩并肩,“别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就睡草堆里。”
“对面那个草坪。”唐衍不负所望给出回答。
唐瞳从弟弟怀里拎回竹筐,没好气应了句:“我上次进ICU还没好全,发烧你负责。”
“在哪里,带路。”
“两点多了你才过来。”唐衍打了个哈欠,眼底湿润了瞬,“本来想带你去地主家大少爷金贵的卧房里躺上一躺的,谁让你来那么迟。”
“别走大路。”唐衍把走在前面的人叫过来,“这里一堆狼豺虎豹。”
唐瞳回头,刚想开口,就被拦住了。
唐衍眼中止不住溢出困意,或许是兄长在身边,他十分安心:“草药的事等下再说,别给人捷足先登了。”
火车站旁边都是灌木,算得上一句荒芜,走过一丛又一从的灌木,穿过一片小树林,两人来到了一块石头下边。
唐瞳伏进树叶里向四周探查一番后才坐下。
“讲吧,这边有什么。”他道。
“永夕乡是中转站,这边十户有六七户都是知情的,包括柳家。”唐衍阖眼,“永乐村半个村媳妇都是买的,还顺带一些拐卖儿童这样的违法乱纪的事。”
“刘家是那边的地头蛇,和这边的柳家一样。刘家有个男孩,给男孩找了个童养媳女孩,他们明天要结婚,我们跟去吃酒,看看有没什么线索。”
“遇到两个自己人,军医姐姐凌微阁,机械弟弟时闻筝,都比我们大,信得过,靠谱……还行。”
“那两个人找到没有?”
“没。”
背后是干燥的石头,前方是层层叠叠的树,远处还有几亩薄田。天上有云,可能会下雨,但今晚不会太冷。
偶尔,旁边的树忽的有群鸟飞起,哗啦啦一大片,去往未知的远方。
村子里有孤光,昏黄一点,透过层叠树叶的间隙可以窥见。
夜深露重,打在身上,湿了衾衣。
在野外留宿需要担心夜深露重受寒,天气多变下雨以及野兽袭击和昆虫叮咬,但唯一不用担心的就是睡过头。
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我已经醒来很久了。
这是唐瞳的原话。
本来说这种情况要留一人守夜,但情况实在特殊,躲在这里狗都找不到,那就不用了。
兄弟二人对坐,一人倚石,一人直接躺在了草坪上。
“一会儿进去以后先不要轻举妄动,混人群里听信息。”唐瞳躺在草坪上拔了根草对着天看,“尽量等到自己人会和,他们知道森林怎么走。”
“为什么?”唐衍心不在焉,嗯了声作回答后问,“为什么我们要到这边?”
唐瞳明白他的意思。
“陈谙是被卖进来的,我有打听过,卖的那户人家原本想买来做童养媳,然后落魄了就把小姑娘卖进来。”唐瞳想到自己在练功房吸引那么多小孩子套话的过程,笑了笑,“那户人家不在梅城。”
“那原生家庭会很难找。”唐衍半阖着眼。
“我唯一知道的一条线就是包子铺女人和贫民大院勾结卖小孩是往这里卖,其他一无所知。”唐瞳丢掉手里的草环,“永夕乡最恶的村是永乐村,也只能去那里试试运气了。最怕的是出不去。”
“不会。”唐衍淡淡道。
沉默许久,唐瞳苦笑补充:“但愿吧。”
待到酉鸡出晨时,二人来到柳家门前,三柳站在门前东张西望,心不在焉回答长辈问题。
“昨天那位朋友来不来?”柳父问。
“可能……估计来吧。”三柳在视野里找二人的身影,可惜没找到。
他终于等不下去了,站起身跳出门槛:“爹,我去找找,你等我。”
柳父是个溺爱儿子的,他没去管小孩离经叛道的行为,吩咐下人多备一辆马车,便先行离开。
柳父离家之时,唐瞳二人恰恰与急匆匆想找人的少爷碰上。看得出来,三柳眼睛都亮了,他兴奋不已把他门带到家门口,也不管他爸的先行离开,同二人一同坐上马车。
“这车行吗?”唐瞳晃了下木质的板车,“不会塌?”
“板车比马车好使,这边路窄。”三柳坐在毯子上,“你们那儿的车开不进来,不然谁去坐这啊。”
“这里路很难走吗?”唐瞳问。
“难,贼难。”三柳干脆躺下,整个人窝在行李里,“里面人干什么吃的,就一条路还这么窄……”
“林子里不能走?”
“不能。”少爷翻了个身对着他,“里面有野兽,死过人。”
“欸,你比你弟活多了,他都不和我讲话。”
唐瞳没理他。
“里面有草药吧?一会儿进去别说是陪你参加婚礼来的。”唐衍闭目养神。
“我打包票有。”三柳发誓。
天边的云一望无际,洁白无瑕的云朵之下。黑暗的村庄藏污纳垢,黑得不像样。风吹过云朵飘向远方,村子里的姑娘……
希望她们死后的灵魂能像云朵一样随风飘向远方。
“新娘哪家的?”沉默一片后,唐瞳问。
“刘家童养媳。”唐衍答。
“三柳,她原本是哪家的?”唐瞳转头。
三柳把手里的花生果干分了些给他的朋友,听到这,思索许久:
“不知道。”他忽然坐起来看着唐瞳,“对哦,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哪家的姑娘。”
唐瞳唐衍对视一眼。
“那就是你忘了。”唐瞳打圆场,“毕竟你也不是那个村的,别想了,无所谓。”
“姑娘漂亮吗?”唐衍换了个问题问。
“非常漂亮,整个村,甚至整个乡都没那么漂亮的姑娘。”三柳被转移了话题,瞬间又变得健谈起来,但好像又想到什么,脊梁又弯了下去,“可惜了,刘家对她不好。”
“为什么?”唐瞳佯装无知。
“她是童养媳,说难听点是卖过来的,当然不好,加上刘家小子也不喜欢她……唉。怕是今晚她得自己过。”
唐瞳不想富家少爷还有这么通透的一面,拍拍他的肩膀,也没再问什么,默默躺到另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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