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是漆黑的——至少大部分时候是漆黑的，恒星的光辉从很远的地方降临，慢慢变得清晰，红粉色的旋涡状星云像是一朵绽放的玫瑰。

徐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玫瑰了，因为能源短缺，生态圈的花朵接连枯萎，再也没能留下新的花种，她甚至没能来得及将最后一朵玫瑰做成永生花。

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培育室突然启动，飞船AI助手通知她前去，她从孵化器里抱出来一个**黏糊糊的奇怪胚胎。

她只是一位还未生育的年轻女性，也不是研究员，将那东西抱出来的时候手都在发抖。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询问AI，然后笨手笨脚地将它放进了机器人推来的温室箱内。

她隔着玻璃看着肉色的团子上伸出锋利的鞘翅，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恶心，但似乎又感到孤独被慰藉。

说来非常可笑，徐辛是这艘宇宙实验飞船上唯一的志愿者，权限也是飞船的最底层，直到失控的实验品破窗而出，杀掉了这艘飞船上的所有研究员。

徐辛就躲在自己房间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好运，总之一切平息过后，是AI冰冷的机械音提示最高权限已经移交给她。

接收到最高权限后，徐辛立刻命令飞船返航。

因为逐渐靠近的呼吸，玻璃上浮出浅浅一层水雾，就在徐辛用手将水雾擦去的时候，她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脚步很轻，但是很快，像是多足的爬虫爬过地面。

一开始的时候，徐辛会觉得这种声音很吓人，令人毛骨悚然，但现在她已经很熟悉，以至于完全能听出来的是谁。

“姐姐。”原本稚嫩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低沉沙哑起来。

徐辛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或者说“虫”更合适？

看起来是人类男性的模样，但祂黑金色的鞘翅还没能收进身体，双手的指甲长而锋利，看起来更像是一双爪子。此刻祂用这双畸形的手扶着门边，眼眸比人类更漆黑，似乎不反射任何光亮，脸上面无表情。

祂长得太快了，三个月前还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胚胎，现在却已经长成了人类十五六岁的样子。这种过快的生长速度，令祂对人类文明的接收程度难以与外表匹配。

或许现在能够用“他”来称呼了，毕竟他已经正式走向人类男性的拟态，是这艘飞船上有史以来最为成功的基因融合产物。

当然，徐辛并不了解这些，关于他的一切都由AI负责，最终报告上发到徐辛的微脑上。那个胚胎的编号是三十七，长得越来越像人类后，她给他取了个名字，就叫三七。

徐辛看不懂报告上写的一些专业名词，也不懂关于研究的事情，毕竟她只是个志愿者，大学的时候学的甚至是冷门的古地球史。

她知道三七不是人类，但她很难始终保持高度警惕，毕竟在寂静的宇宙里，她没办法只跟一堆机器人AI对话。

何况，他越来越像人类了。

“三七，怎么出来了？”徐辛站在原地没动，依旧不敢主动靠近他。

那个屠杀飞船的怪物和三七是同一类实验品，她原本想让AI销毁三七，但这个请求被驳回了，她只好退而其次地将他关在培育室。只是听到三七会说话之后，她终究忍不住将他放了出来，因为人终究是群居动物，她太孤独了。

何况，和三七交流也很有意思，他虽然在学习人类文明，但并没有社会化，常常会语出惊人，而徐辛喜欢这种交流。

三七已经习惯她的警惕和惧怕，且并不觉得这很奇怪，而是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主动走到她的身边，合拢鞘翅，双手在背后相扣，和她一起眺望窗外的宇宙。

“我想你了。”三七说这句话，语气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三七现在已经和徐辛一样高了，有种隐约的压迫感，但他做出这种曾经被徐辛规定好的“安全模式”，让徐辛稍稍放松了一些。

“我们刚刚午餐才见过。”徐辛侧头仔细打量他，发现他比之前更美了，这种美丽非常刻意，几乎每天都有明显变化。

现在，他的皮肤冷白，睫毛长而密，五官线条软化，看起来没有那么硬朗，显得更为无害柔软。

人类的审美多样，三七的美丽却越来越接近她的偏好了。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三七扭过头盯着她。

徐辛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又看了什么印象深刻的爱情作品吗？”

“今天没有。”三七的眼眸太漆黑，以至于给了她一种过分专注的感觉。

然而，徐辛很清楚，三七的眼睛其实是复眼，他能够全方面地观察这个世界，并不像人类那样只聚焦于一点。

但徐辛在他的目光下，还是有一瞬间词穷。

他越来越像人类了，她又不是受过训练的研究员，无法控制自己和一个实验品产生感情联系。

没有听到她的回话，三七继续说：“我的性别分化结束了，从人类的角度来说是男性，我的基因本能让我不得不想你。”

“什么意思？”

“我本来应该分化为女性，因为在我的感知里，我的族群缺少虫母。”三七伸出手，似乎想摸一下她的脸，但她立刻退后了一步，因此他尖锐的黑色指甲只是勾起了一点她的头发。

三七也并不介意，继续道：“但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你是女性，所以我分化成了男性，这是繁衍的本能。”

徐辛盯着他伸出的手，从他的话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更深层的东西。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却故作镇定地回答：“人类不依靠本能繁衍，人类依靠爱。”

三七说：“爱也来自于基因选择。”

徐辛摇摇头，脸色严肃地道：“三七，不要想这些事情，你不是人类。”

“你想我变成人类。”三七放下手，眼睫低垂，看起来像是有些失望，“但你又要说我不是人类。”

这句话太犀利，徐辛无话反驳，在这艘飞船上，她也没必要为自己矫饰。

“是这样。”她笑了笑，轻叹了一口气，“还有九个月，我们才会回到人类社会里，我们现在这样，应该叫做……吊桥效应？”

“我知道了。”三七说，“我会继续学习的。”

徐辛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她其实非常忧虑三七的学习，但那些都是AI决定的，就算让她决定，她也不一定会做得更好。

她只是有些恐惧。

自从人类离开地球，在别的星球上建立新家园，就不可避免地开始遇见其他宇宙文明。每一次文明的碰撞，几乎都是一次惨烈的战争，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了三七所属的虫族。

虫族这种特殊的种族，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唯一一个几乎被人类彻底灭绝的种族。但对人类来说，虫族自然并非一无是处，所以才有了这一艘实验飞船。

如果实验品失控，这艘飞船会不计代价地扼杀，就算最后飞船能源耗尽，无法返航，永远流浪在宇宙，飞船上剩下的人也无法归乡。

徐辛恐惧三七学到的太多，不知道会成长到什么地步，而她命令飞船返航，会给人类带来新的敌人吗？

她暂时逃避思考这一点，对三七说：“你该回去了。”

AI规定三七每天应该学习人类文明十二个小时，保持八个小时睡眠，剩下四个小时的自由时间非常紧迫。

三七点点头，临走前说：“星云很美，像玫瑰。”

徐辛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凝在那双黑金色的鞘翅上。

前几天他们聊天的时候，三七还不懂得美和比喻，但他现在似乎已经懂了，至少看起来运用自如。

多可怕的学习和模仿能力。

徐辛对三七的感觉很复杂，她总是在恐惧和依赖之间摇摆不定，她恐惧三七的力量，又依赖他的陪伴。

好在三七并不在意，不会像人类一样因为她卑劣的情感而愤怒。

第二天早餐时间，徐辛收到了一份新的报告，AI决定用手术摘除三七的鞘翅，并破坏他身上具有攻击性的一部分，这个手术需要徐辛的准许。

这份报告先提交给了三七，三七签字同意之后，再提交到徐辛手上。

三七没有飞船权限，因此他不会看到，按照规定，如果他没有同意这个手术，他就必须被销毁。

徐辛能够看到规定，这让她的感到良心被谴责，但最后她还是签字通过了这个请求。

吃饭的时候，徐辛忍不住问三七：“你怎么同意了那个手术？飞船上的麻醉剂不够了，你会很疼。”

“我知道。”三七咬了一口煎蛋，然后抬起眼看她，“但是如果我不接受，我就会被杀掉。”

“你怎么知道？”徐辛这句话脱口而出，但很快她就觉得自己失言。

她不该说出来的。

三七却突然对着她笑了一下，说：“很容易想到。”

徐辛打了个寒颤，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这是三七第一次笑，他的脸上出现的第一个表情，模仿得非常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