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楚同诉青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前面尽数都是雾霾,却隐隐约约有着一抹光亮,不大,很小,奚藏春的身影似乎越来越远。
忽地,树木簌簌声,落下几片枯叶。
“水里还有树叶?”澹楚道。
这个时节,掉落树叶子是常见的,只是在这个时间点,这个节骨眼上,这个地点。风平浪静的的,好值得人探究了。
诉青循声望去,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好像,只有我们能听到。”
舟子依旧哼着小曲儿,向雾霾中划着船桨,一切如一。
澹楚微微颔首,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他抖了抖肩,道:“我没灵力,你上。”
这剑只是人间打造的普通剑,甚至都比不上修仙士的命剑,只是能斩杀个凡人头颅,必要是用来给自己自刎。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澹楚没灵力使不了自己的那个惊世奇剑。
诉青:“……”
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着实古怪,尤其是特地给他们二人听的,还是在这个水面上,试问谁家水里种树啊?
“你身上有我的东西。”诉青道。
他没直言,为的就是防止他人知晓那半边灵力。
风似乎吹动了草丛,哗啦几声的动静,周围仿佛静得只有他们二人自己的心跳声。澹楚微微偏过头,冲那声音来源处看了几眼,收敛了笑容。
澹楚:“这很有大概率。是……”
诉青熟练接话:“我们根本没出去,这还是在境里。”
说时迟那时快。
他朝澹楚对视一眼,身体轻轻颤抖着,却下意识抽出了剑。
利剑出鞘,刀剑碰撞声在湖面中炸开,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只留下一地埋伏者的尸体。
澹楚看得眉头拧得更深了,不对,明明声音已经消失了。但那恐慌,担忧感仍然存在他的心魄中。况且,这声音并非是人为就可发出的,境子里没有活人!
这满地的尸体,都是早已布好的局,就等着用声音来诱引他们动手,从而看到这满地的尸体。或者说,这真正的幕后人还一直在看他们笑话,在看他们两个演戏。
他又看了眼奚藏春声音传来的地方,被重重迷障掩住。他骂道:“演戏是真演爽了,但这次不想演了。”
诉青半阖着眼皮,眸子有些许疲惫和不悦,耳聆着澹楚的直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很累?”
澹楚动了动唇,“你先睡吧,睡醒过来一切都会好的。”
诉青低着头,垂在弯起的双臂间,只觉更累了,更重了。他身子一倒,闭上了眼,呼吸均匀着。
澹楚手臂一伸,让他靠在自己手上,随后把他放在船舱里,自己转而出了船舱站在船头,舟子还不问世事一样,自顾自地哼着歌。
澹楚听烦了,一脚踹过去:“唱得可以了,忒难听了。”
下一刻,那舟子赔笑道:“所以您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唱出来给您哄乐。”
澹楚听了这么一番的对话,眸子暗了些,勾得隐隐约约的策谋更备全了些。他沉声道:“这次过来干什么?”
舟子甩掉了手上的灰尘,道:“专门过来是为受帝君令。”
澹楚:“快点说,等会儿他醒了就真的废了。”
舟子指尖抚了抚他的鼻尖,和声道,“怎么跟小时候脾性都不同了,帝君让我转告你,快点回天庭,这里大不了就真的直接一剑将诉青杀了,恢复你法力。”
澹楚没吱声。杀诉青这一点,不只是他,还有师父,星宣,他们都曾提过,这也是恢复灵力最快的方法,如若他有了灵力,便可快速查询魔物的地点和分布。
但他就是下不去手,他有几次将剑抵在诉青的脖颈上,低头瞥一眼他的腿伤,又默默收回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止着他。似乎,他杀了诉青,自己也会想死的。
他回眼盯着熟睡的诉青,长叹一口气,道:“这个暂时我不同意,师父还说什么了?”
舟子抿唇,并未开口。
这引得澹楚颇有些不满,他的面容却还是笑容覆上。他轻咳几声,道:“灵徵殿,荒延山。”
舟子面色快速一变,反反复复,终于手指一横,道:“停,停,停,我不想听你那些破事,帝君还说,他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让你快点回上三宗,他过几月便去同你一起商榷。”
“没了?”
“没了,主要我还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
忽然,船舱里有了咳嗽声。
澹楚和舟子暗暗对视一眼,理解对方眸中意:完蛋了,他不会全听到了吧。
澹楚试探性地呼唤道:“你醒了么?”
未应,舟子显然突发地噎了一下,手自然地抚上胡须,有些扎手。他疼得一激灵,又道:“灵徵上神,日后再见。”
澹楚俯身眸光闪烁着,轻应下声,同他一同作揖,面容却不显。
舟子嗯哼道:“不过还有一点就是,只有这个境是我设的,其他的可不知道是谁设的,灵力未知,还望你多加小心,总不能下凡一趟,还真的陨落了。”
澹楚:“……”
后面一句话,其实你可以不用说的。
澹楚眉头一跳,注视着他的人影彻底没了,雾霾也消失了,远处的对岸清晰可见,也看到了从船舱里走出来的诉青,转眼又道:“睡得如何?有没有做美梦。”
“我从来没有做梦的习惯。”
“还有,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比如,我们还没有破境而出。”
澹楚一只手指有规律性地敲击着布袋,道:“有么?可能只是你真的做梦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说罢,诉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直盯着澹楚的面庞,犹如一只狐狸,视线却时有时无地瞥着他的身上。
可诉青他并不是那么警觉如狐狸的人。
澹楚继而又道:“你难道没发现我们早就到了吗?连舟子都下船去看花朝节烟花了,你还在这里待着作甚?一个人孤寡惯了,所以不愿去?”
他的音调不高,却足够传到诉青的耳朵了。
诉青咳嗽厉害了些,澹楚连忙拍了拍他的背,几许后才渐渐平息下。他声音哑着道,“不准再说这些,你若想看自己去。”
几字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船内,传到了澹楚的耳朵。
澹楚他身子晃了晃,尚不算稳,含音接下,手心紧紧贴着冰彻的衣袍,一阵阵地直抵心上。
他的发丝有些乱了,随意地几根盖在抹额上。大致算着时辰,寂静了半晌罢,诉青又一促急咳遣他快离。
他继而躬身摆袍但并未离去。
澹楚眼神飘忽不定,旋即跟上道:“你忍心让我和小师妹少一个人吗?”
诉青:“……”
可澹楚他率先下了船,手摸着了银票,刚欲出声付这渡舟钱,诉青已然转头解开银袋付了,像是真的没有同玩的兴致。
澹楚:“你抢了我的风头。”
关注点奇怪。
诉青看着旁人点点头,舟已又隐入雾中,唇瓣一合,银牙微动,似是说了些什么。
澹楚聆声好似未听清,忽地一抬首,勾唇后挑眉,语气未明,“说什么呢,诉师兄,你总不能真防着我呢?”
诉青一时无语,顿了顿,咬牙切齿道:“就是嘱咐他万事顺遂,还有,我算是跟你一辈的,你这属不属于猥自枉屈,自降辈分?”
澹楚叹道:“那就行,还以为你背着我说我坏话。”
奚藏春翘首以盼,说道:“能不能快点,磨磨蹭蹭的,烟火要来了。”
澹楚敛下眼睫,手指递过去,笑道:“我们也算是熟识了,可否让我牵你一下?”
此刻,烟花炸开的声音响起,在头顶绚烂开来,玄夜被照得半边亮,底下的澹楚未等答复,径直握住了诉青的手,他的侧颜在烟花下被映上了橘黄色。
诉青:“你还打算强来?”
他只感觉自己脚下一拽,就被扯进了烟火场里。
澹楚晃动的手指顿了半晌,“你又没拒绝,而且你不知道吗,对于我来说沉默就是同意,这件牵手事情只能说明我的反应应变能力极为快速,所以还请你以后自己多加适应,毕竟我也不保证我以后会不会再继续牵手,甚至是其他别的事。”
他的指尖的温度还是偏凉,掌心也是一气的凉,澹楚蹙眉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尽管他知道他是残魂,早就死过一次了,再如何也到不了常人的体温。
诉青眸色闪了闪,他这是,又怎么了,为了自己的灵力,又或是单纯地想再寻个红颜知己,好解决自己在人间的寂寞空虚、无人陪伴?
澹楚扯了那么多话,也才觉得自己说多了,噤了声待在一侧,抬首观望着苍穹的亮景。
奚藏春因为个子矮,迫不得已被挤在后面,探头往前沉吟片刻道,“够了啊,你们两个真的是牵个手都这么磨蹭,以后是不是各种事还要等个十天半个月的。”
澹楚突然想到她也在这儿,瞳孔一阵紧缩,吐字稍缓,“你好好看烟花就行,其他给我闭嘴。”
他又补充道:“还有,其他不准偷看。”
澹楚体会到了她的谎言,说:“你真的不偷看?”
“不看不看。”
诉青耳朵生茧了,手把他的脸掰正,和声道:“好好看烟花。”
烟火再次炸开在玄冥夜空上方,欢呼雀跃声一同响起,不分先后。澹楚的眼睛被闪烁得熠熠生辉。
他没看烟花,只是一如既往、一如前几次看着自己瞳仁里倒映的人。
“你的心都遥至关山处了。”
澹楚笑着不由提醒。
诉青手自然搭在栏杆上,他皱眉凝神。
神情如未了却萍踪的鹤,陌上氤氲,水波澹沲,孑然一身,静静思索。
他被打断思绪,淡然道:“刚在想事,你觉这景很无聊?”
澹楚视线并未落在头顶一片的烟火上,他思来想去,又想来思去,说:“年年岁岁都看了一千年了,你不也觉得腻了。”
背后被推搡一下,澹楚灵活避开,还是笑道:“在想什么?”
吓死了,差点就真的被推到了。
这栏杆这么低,本君又那么高,真下水了可就丢大发了。
诉青停顿片刻,说:“最近变得嗜睡了,甚至在幻境那等小心的地方,我竟也困了。”
澹楚沉默须臾。
幻境那个,其实不怪他,怪自己。
他吃惊道:“嗜睡?这于修炼而言可是大事,但换另一种角度想,你兴许只是近段时间太累了。”
诉青看着他片刻,许久默应。
澹楚没敢抬眼正对他,真的是,不禁有点心虚。
他站在人群前面,身后是张望鼓手欣喜的孩童,被挤压得动弹不得,呼吸一窒,潮水般的浸没感击打着他的神经。
“我回行记楼了。”
澹楚撂下这话,没多叮嘱几句“小心”“注意安全”之类的家常话,了当窜出了人海。
头偏仰着,脚步匆匆,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骤然消失的浸没,让他忽然觉得又轻松了。耳侧那风卷着铁锈味的气息,也被突如的冷冽风给抵了。
澹楚皱着眉,右手压上了尖刀。
这里离烟场较远,但烟花的长鸣声竟听都没有听见一点。巷子里的两边堆满了木头箱子,尽头被它们挡得严严实实。一圈黑魆魆,像是咬着骨头,咀嚼着骨髓的声音,不停嗡嗡作响。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澹楚脑子里蹦出来这一句,他凝思几秒,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果然,自己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
一束犹如鬼火的东西,缓慢由远及近,牵着这火的“人”,脚步悄无声息,几乎比四周的箱子摇晃声还要小。
澹楚长叹一声。
跟着诉青,没好运。
是人是鬼,都撞他。
他指如疾风,尖刀一抽旋即砍破自己的臂膀,另手指尖抹着血,揩上了自己的眉梢尾。
臂膀的伤痕汩汩流着血,若隐若现的黑红色。
“装神弄鬼。”
俄而,澹楚眸光孤傲之色,衣袍角微微被卷起,天空如临雪初霁,他只能体会到,自己的身体内翻涌着一股又一股的灵力。
那扰人心的咀嚼声消失了,阴影消失殆尽,从里走出来一位姑娘。她脸上也戴着狐狸面具,粉色狐容,孔明灯的提线缠绕在手臂上。
她像是疑惑了良久,半晌道:“怎么,幻境也没困住你吗?”
澹楚盯着她故作玄虚的姿态,顿时就懂了个大半。
上神失去了灵力,就是任人宰割的绵羊,是个有点灵力或者有点慧根的,不论是人是鬼,是妖是魔都能来踩上他一脚。
她希望用幻境困住自己,但她却没有了解,自己的身侧还有一个人。
粉狐面容柔和,娇笑说:“可今日你不还是落在了我的手中。”
“你们上神、神官,驾驭着任何生灵历经万年,凭什么我们妖魔一族不能代替你们,我们同样也可以统领他人,掌控凡间。”
澹楚尖刀一扔,顺手将袖子卷了起来,血可不能弄脏了我的新衣。
粉狐下意识以为尖刀是什么天灵至宝,她惊慌失色,手抱在一起挡在脸前,连施法用灵都忘了。
澹楚被她蠢笑了。
下一章大概就是澹澹开大招[猫头][猫头]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出自「清」黄仲则《点绛唇·细草空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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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烟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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