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青眸心微颤,准备说的话征在了唇间。
澹楚深深低眼看他,倏尔用指尖上的指纹,极其缓慢地摸到了他的眼角下,力道大地压出了印痕。
诉青吃痛:“你干什么?”
澹楚酝酿了下话意,说:“别乱动,我借你的眼睛一用。”
我想借你的眼睛,窥探我千年前的举动。
诉青真的没听懂,但他默认了。
澹楚更甚满意他的乖巧了,喉咙滚动,掐着他的指尖飘出一道黑线,它没有去缠绕诉青的后颈,而是遵循着澹楚的意愿,系在诉青的无名指上。
诉青遗憾道:“可惜不是红的。”
红的系无名指那就是代表着月老的红姻缘了。
澹楚眼皮轻跳,腿跨在诉青的旁边,两腿禁锢着他,说:“你要是想要就去找个人,把这黑的染成红的。”
他又勾了勾系在自己手指上的黑线,说:“这端可以随时解开的。”
用不着多久时间,只要等他要看的东西看完后,这那东西的灵力就差不多使用完了,你求它,它也再也出现不了。
诉青闭上了眼。
澹楚笑的晏灿:“准备好。”
话完,他拿出从驿站里取的刀,在手上晃了晃,狠而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左小手臂。
皮肤破了,里面是腥红的血肉,经脉甚至都可以看到。
澹楚没觉得疼。
*
混沌的视角转变后,是一场雪落的时节。
澹楚跟随着诉青的眼和专心看着,挡住了手臂上的划痕。
那是德昭三十二年冬的第一场雪。
诉青屈着腿跪在地上,朝人敛眉道:“大人可要小的跑腿去做什么?”
澹楚啧啧称奇。
当时的诉青,谄媚模样,就恨不得事事都替主子做了,和如今的清风明月之声,是两个极端了。
而他跟前穿着管事衣服的胖子,揪了揪自己的胡须,道:“老爷今夜定要带青楼里的新花魁回来,你去买点胭脂水粉。”
诉青唯唯诺诺地无声点头,头埋在领子里。
澹楚在他点头时,自然才观察到他穿的衣服,说是衣服也是夸大了,其实就是一件破乱麻衣,甚至在他站起来时都不能到他的脚裸。
诉青抱紧了身子,站起来小声道:“大人,能不能给我一双鞋去?”
胖子满脸的横肉撞击,抬腿就是猛踢他的膝盖,一脚下去不敢反抗,所以又是摔在了地上。
胖子喝道:“你不过一个老爷买回来取乐的伶人所生的,能留着你和你娘都是万安了,你若是能得澹公子的相貌,再不济东洲许剃的温润也行,偏偏生出来个尖嘴猴腮样。”
澹楚听到了自己的姓氏,他忍不住又反思了起来,诉青也不丑啊。五官比较小巧的那种类型,就是眉宇间的一股儿愁,让他都有些不想接触。
但尖嘴猴腮,怎么想的,这眼光差得可以了。
诉青显然听到了,他眼尾红了,却只是低声下气道:“我错了,我这就去。”
还未说完,他就已经赤着脚跑出了门外,一直到府外。
他鼻子冒出白气,脚底踩着冰冰凉凉、冻着的雪,须臾之间,脚底板就成了青色和紫色。
诉青的嘴唇发紫。
澹楚因为借着诉青的眼睛,也能听到他这个时候的心声。
他想:澹公子的相貌天下一绝,剑也是人言剑化龙,直恐兴风霆。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
澹楚没办法劝导,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千年前的回忆的景象,还有的是因为,他确实什么都享有了。
早年他没成神前甚至都想过,哪怕练剑不成,没那个天赋,也能凭借着自己的一张脸去虹桥边混口饭吃,只是他师父知道后嫌他想法太丢人,就不了了之了。
诉青因为常年的饥饿,营养不良,身子骨小小的,人也比同龄的人矮了一大截,他走在路上,绕过贫民窟,跑到了富贵街。
他怕自己身上的脏乱浊了贵人的眼,小心地拍了拍麻衣上的尘土,神色胆怯而担心,却又始终坚定着走到了临今巷里的一户门前。
澹楚看得有些生熟,好半会儿才记得,这是他和师父成神前住的地方,坐落在一处小巷子里。
诉青看见了门没有关上,他偷偷趴在门后,看着里面的小院,看到一个人的侧颜,随即是冷峻的脸,垂着的眸子。
这是——
他的思想征在了原地。
这是一千年前,正十五岁的他。
当时,还能记得一些。他为了装一下清风霁月的形象,特地穿了一年的银白色道服。
他从诉青的视角看过去,十五岁的自己,手上握着切玉剑,玉冠高高地束在头上,两条红丝绸系在头发上。
诉青没看完全他的脸,只和那一掠而过的余光对了下。
没有什么源远流长的陪伴,也没有什么长诉衷肠,只有的是一个不完整的眼神,他就心动了。
第一次,是诉青匆匆忙忙的一见钟情,此后经年,他都一直执着于此,为的就是能得到澹楚的一记正眼。
澹楚看了个寂寞,总觉得这里有什么情绪烘托,但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自己真缺了点什么东西。
*
他的剑锋停了,刮下了一枝玉瘦香浓的梅花,他掸了掸上面的雪,紧张地走到了门前,笑意加深。
他说:“梅花很香的,你要不要闻闻?”
诉青根本没弄清他的意思,手指在空中乱舞着,最后指着自己,吐字着急道:“脏,会污了你的衣服。”
澹公子爱衣珍衣的名声,天下闻之,便是连抚养他长大的师父,在他有自主意识后都不让碰。
诉青更没那个胆子。
澹楚又笑了,说:“嗯,所以呢?你要不要闻闻,真的可好闻了。”
诉青没有答应。
澹楚沉默惊视,欻然道:“那你不要花,那你要不要鞋子。”
他真的有些懊悔现在才看到这人的脚,瑟缩而害怕。
诉青听到这里才有点心动了,他乍看向他,说:“公子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就不担心我是专门骗人银钱的贼吗?”
澹楚活动了下筋骨,头一次练剑练得这么认真,疏懒的骨髓似被套上了一层枷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单纯地想、离这人距离近点。
他别眼观瞻庭院正中央的梅树,风中的香气远没有胭脂那么馥郁沁人,凌乱的梅枝被冬风倾覆下来几枝。
澹楚走过去拾起来,又偏眸看那人,说:“我又并非蠢人,我就是信你。”
他觉得自己说得太高大上了,太难懂了,又说得轻松:“况且啊,我师父苍云可有钱了。”
在这个以修仙为盛的时代,苍云掌得一手好剑,在上三宗就已经任了长老的职位,朝廷上为皇帝的顾问。
想到好剑,澹楚不自在地搓了搓额头。
手臂上的血滴在了袖子上,湿漉漉的布匹黏在手臂上,澹楚忍了好久,最后忍不住了,开始嫌弃地干脆卷上了袖子。
他凝眼看着被灵力催眠了的诉青,这时候的这人,应是最为安静的时刻了。头向下低着,眸眼都阖上,半色月光只落在他的一半脸上。
澹楚唏嘘不已。
那胖子也忒没品了,这人多合他的眼光啊。
澹楚没再多想,集中注意力再次借着诉青的眼睛。
“况且啊,我师父苍云可有钱了。”
那时的澹楚说这话的时候,不仅说话腔调轻松俏皮,脸上的神情也骤然脱了“不近人情”那个形象。
诉青笑了,俏生生地自己知道后,红了一脸。
他怎么这么调皮。
澹楚没犹豫,直接跑回屋内拿了双棉鞋,在路过床头时,他顿了顿,思索一下又大步流星向院门走过去。
澹楚没有将棉鞋递到诉青的手里,而是提了自己的衣袍蹲下身子,手指动作力道都很轻,真的是因为怕稍微的指尖一滑,就容易伤了他。
诉青手上刚要拒绝,却被澹楚按住脚背,让他自己看着鞋子穿上了。
被冻得僵硬而不能动的脚,突然被穿进了棉鞋内,诉青特别的不适应。
他踌躇着,试着走了几步,露出来的瞳仁里出现了欣然的情绪,他说:“谢谢澹公子。”
澹楚生平最怕被人感谢,被人夸了。毕竟他时常觉得自己是江湖上的济世豪杰,不能接受他人的恩惠,感激。
虽然,人不中二枉少年。
这时候活了一千多年的灵徵上神也不例外,他无地从容地恨不得再也不看这画面了,可惜回忆还在继续。
澹楚几瞬间,他的情绪验证了什么叫变化莫测。连带着他的笑也有些尴尬的意味。
他说:“额,这个,那啥,应该的。”
眼瞅着诉青准备跑上街了,澹楚大声叫唤道:“那个,你叫什么名字,住哪条街的?”
诉青跑的速度很快,耳畔边只有窸窸窣窣的风声,他听得不大真切,只能简单说着自己的名字,道:“诉青。”
澹楚渐渐看着他的背影沦入了小摊贩的叫卖声中,他今天什么练剑的口诀都没记住,只记得诉青这一个名字。
“你昨日练的什么?”苍云坐在石桌旁问道。
澹楚话立马脱口而出:“诉青。”
似觉不对劲,刚要解释这其中的意味,就瞥见苍云阴沉的脸色。
他自己刮了刮鼻尖,壮着胆子继续说了下去。
澹楚:坑师父,我在行?????>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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