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下了五十年以来最大的雪,一眼望去整个山头连带着山脚一片,都白茫茫的,好似没有上限。
白纸一样的景色里蓦然出现一个小墨点,有些笨重的身影在雪地里穿梭,每一脚,雪都覆盖周还枝的膝盖。
她下半身几乎麻痹,却依旧按着回忆里的路线,一步步走。
上辈子,她就是在昆仑山脚下捡到了受伤的沈解霜。
临死前被讨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在半个月之前重生回来,思考了许久为什么飞升失败也未果,决定重来一次。
一切从她救沈解霜开始。
捡到沈解霜。却因没有多少男女相处的经验,年少情窦初开爱上救来的男人,最后缠着他成亲,作为凡人,变成仙君的妻子跟他回宗门,落得个长老不待见,弟子孤立,修炼走火入魔的下场。
这一世她决定救了沈解霜,以恩人的身份,跟着他去无极,走上修行之路。
既然杀夫证道的路子走不通,她就换另一条通天的路子走,不管那条路,都要靠沈解霜来开这个头。
她一边走,眼看昆仑这庞然大物越来越近,脚步也慢下来,在雪地里摸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脚尖终于踢到个触感异样的东西,徒手挖雪,等沈解霜熟悉的脸露出来,她双手快失去直觉。
眼前人长得极俊美,肤白胜雪,五官好似笔笔中锋,可浓艳的眼鼻唇嘴组合在一起,又形成一种天然淡雅的另类气质。
此刻这位美人嘴唇白得不行,她掐住青年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清理了一下口中的冰渣和积雪,随后俯身跟他唇贴着唇,给他渡气。
重生回来第一时间她就开始尝试引气入体,半个月下来有些微的灵力,如今全渡给沈解霜。她有些头晕,一屁股坐在他旁边。
然而还没等周还枝缓过来头晕的劲,不到一刻钟,身边人的呼吸就变重,冗长的呼吸气中夹杂着轻咳。
眼看对方要醒过来。她立马起身,将他的身子从雪地里抬出来,手臂绕过肩膀,将将扶住他的身体。
冰天雪地里沈解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修士服,上面挂满雪粒,刚一贴近,冻得周还枝直打哆嗦。
她扶着他走了没几步,这人就悠悠转醒,睁开眼望着她。周还枝用衣袖抹了下脸,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惊喜道:“公子,你醒了?!”
两人停在皑皑白雪的天地中间,沈解霜一睁眼,就看见个自己大半个身子靠在这个小小的身影上,再一低头,映入眼帘的是张寡淡到极致的脸。
修士大多长相出众,纵然他不是过于关注容貌之人,也不得不说,凡人的样貌总归平庸。
眼前这个女子一双眼睛溜溜的黑白分明,睫毛上还挂着雪,一眨不眨望着他,神情里的天真和惊喜不似作伪,他放下了些防备。
“你救了我?”他声音有些虚弱的哑。
周还枝暗自庆幸上辈子追着他痴恋那段时间研究了不少他的心思,不然这时候也不能表演陌生人也不可能演得这么逼真。
她在揣摩沈解霜上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几乎一看他打量她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觉得她长得普通?这再好不过了。
如今她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他大抵也念在她普通的长相上不会对她产生别样情愫。即便她不确定沈解霜是否看重容颜,但她从他眼中读到了毫无兴趣。
只要他们不成亲,无极的人就不会再把她看作他的污点并对她群起而攻之,她就不会再重复曾经的失败。
“我今日来昆仑山脚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捡点雪莲回去卖钱,”周还枝用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走路的时候感觉脚下不对劲,挖出来一看,公子您躺在里面。”
沈解霜没有说话,似乎在斟酌她有几分可信度。只点了点头。
“我家就在前面村里,”她善解人意道,“公子若是不介意,先在我家休养一阵子,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打道回府。”
沈解霜抿起唇,没有拒绝:“麻烦你了,多谢。”
“不麻烦,”周还枝笑得眯起眼睛,“公子来,走这边。”
“在下他日定会回报姑娘,”他扫了眼她的脸,就飞快收回视线,“先在此谢过姑娘恩情。”
周还枝嘴上客气说不用,半背着他又一深一浅几个脚印朝自家走去。沈解霜跟着她步子边走着,边打量起眼前的院子。
很普通的墙砖瓦构造,说是院子,其实也不大,东边种了一棵树,上面积雪层层,他分辨不出来种类,失了兴趣,只好慢慢往屋内走去。
周还枝给他拿了块毯子,听见他说不用,像没修行过的凡人一样,露出惊讶的神情,问他:“公子不冷吗?”
“无妨,”沈解霜垂下眼看着她手上的毯子,“我是修士,不畏寒。”
沈解霜盯着毯子的编织纹路走神。猝不及防一张脸凑到他眼前,他下意识皱眉。
修士对距离很敏感,打斗过程中若不注意,容易被近距离偷袭。
眼前的凡人女子却无辜懵懂,蹲在他身前与他对视,一副好奇的模样:“公子是修士?那怎么会来昆仑山这边?”
早些年昆仑灵气逼人,大大小小的门派都想在上面落地生根,甚至不惜为了地皮大打出手,其中有个门派不择手段,勾结魔族想打压其他宗门,几年战争下来,昆仑已被魔气和战死的修士的怨气毁的七七八八。
也逐渐沦为仙门不闻不问的地方。若要修炼,这绝不是个好地方。
她眼前的男子默了一瞬,显然不愿同她多说:“意外。”
她没继续追问,又假装若无其事 杂七杂八闲聊了一会,才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情,留沈解霜一个人坐在原地。
灶台前弥漫着药材的香气,周还枝等着锅里的水沸腾,一点点往炉灶里添柴。
沈解霜不愿说,她却是知道部分真相的。和前世差不多,奉无极之命他执行秘密任务追杀妖兽,在路上遭遇埋伏,到手的妖兽被人劫走,自己也受伤倒在昆仑山脚下。
只是两世,她都没有弄清,伤了沈解霜的人到底是谁?就连沈解霜自己也不知道。
无极的首席弟子实力强到寻常人难以想象,青莲仙尊的得意门生,十岁拜入无极修炼,结丹仅用了半年时间,十七岁堪堪到化神初期,百年来当世唯一得到天书赐号溪山君的修士,在整个仙门你死我活的大比次次夺得魁首。
世上竟有人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伤到他,可见此人修为不在沈解霜之下。寻常言,修士出手必会留下法力痕迹,但为何这人迟迟没被找出来?
她想着,一个没注意,面前的火苗突然猛地一下子窜起来,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拉回她的思绪,锅里的水早已沸腾,周还枝连忙起身,把早就准备好的药材放进去。
药材渐渐被熬出汁,她盖上盖子,任其遭受小火慢炖。屋外的雪又下大了,还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周还枝住的地方,灶台和屋里隔着一堵墙,她听不见屋内人的动静。
于是等她端着药进屋,才发现沈解霜撑着脑袋,靠在桌子上闭着眼,睡着了。
他脸苍白得不像话,眼底淡淡的乌青,睡眠也轻,听见装药的碗磕上桌面的动静,睁开眼。周还枝坐在他对面,见他醒了把药推到他跟前。
“公子,”她抬了抬下巴,“喝药了。”
沈解霜轻嗅一阵,闻出只是普通的滋补药材,爽快一饮而尽,放下碗冲她颔首:“多谢姑娘费心。”
“我叫周还枝,”周还枝托着腮,“叫我还枝就好了。”
“在下沈解霜。”他顿了一下,喊她,“…还枝姑娘。”
“欸,”周还枝应着,也不在意他的拘谨和见外,状似不经意提了一嘴,一来一往地喊他,“解霜公子,那你在哪个门派门下啊?你们修士平常都做些啥啊?”
沈解霜因得这一句“解霜”呆了一下,平日宗门里的师兄弟称呼他常用敬称,少有平辈直呼他名字,这样念他名字,有点奇怪。
所幸他适应能力很强,很快调整过来,正襟危坐道:“我是无极弟子。”
无极,当今最炙手可热的修仙宗门,当之无愧的第一仙门,据说创始长老已经飞升成上神,无论从资源和实力来看,无极称第二,世上恐怕没任何门派敢称第一。
其声名远扬的盛况上至九十岁乡亲父老,下至三岁学语稚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说平民百姓受制于王公贵族,而王公贵族又受制于各大仙门,那无极显然是仙门的权力顶峰。
其他仙门的弟子出走在外,尚且要留几分谨慎,不可随意透露身份,唯恐招来仇家惹上杀身之祸。无极弟子却无需信奉这套。
只因近百年出了个溪山君。
大师兄有大师兄的担当,这点周还枝实实在在佩服沈解霜,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无极把他捧成手心明月不是没有道理。
凡是在外面受了欺负,无极的弟子都默认,只要找大师兄哭上一哭,他日定能大仇得报,一雪前耻。
周还枝拍了一通马屁吹捧无极,又往死里夸赞沈解霜,后者却没什么反应,淡然地看着她,大抵赞美褒奖之词落在他耳朵里,同寻常雨声差不多。
她渐渐消音,不再说话。转头看见这明月郎君一动不动端详她的脸。
“怎么了?”周还枝摸摸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轮到我问你了,还枝姑娘。”他端起茶壶给她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
“你问。”她放下手,做好托出身世的准备。反正无论怎么问,她都是清清白白的凡人。
沈解霜望着杯子里沉浮的茶叶,问她:“方才我晕倒在雪地里,你怎么把我弄醒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探究意味,默不作声等着眼前人的回答。
“你口中含了许多雪,”女子说话声音缓缓,却有力,“我清理干净雪,你就喘气通畅,然后很快就醒了。”
她的语气仿佛再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沈解霜敛起神色,道原来如此。
也罢。看来是他想错了。
眼前这女子并未拿救他时同他的亲近举止说事,大概对他没有非分之想。
也许是个品行不错的凡人。
思及他意识刚清醒时唇贴着唇的感受,沈解霜抿了口茶,咽下纷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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