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夏令营即将结束,许适在课间趴在桌子上补觉,短短十分钟,她又梦见那两个人,少女依旧穿一身当年流行的学生制服。

这是她第二次做梦,也依旧看不清楚她们的容貌,不管许适怎么努力,那两人的脸都像是被笼上一层薄雾,看不得,看不透。许适只能听见她们的对话,这一次醒来后记忆在她脑子里要待得要久一些。

那少女说:“听你口音,不像是南京人。”

女人回答:“哦,上海的,来探亲。”

少女说:“可听起来也不像是在上海,我爸爸有好友在那,我听过人家讲话,连男人都尖声细语的呢。”

女人带着笑说:“那你看我像是什么人?”

“我说不出来,好像有一点儿东北味,可我没去过那里,我也说不好。”少女顿了顿,语气低落下来,“我爸爸不让我去东北。”

“东北有什么好玩的。”女人说,“那里全都是雪,一年四季都冻手,街上走着日本人、俄国人,总之没几个中国人。要我说,南京才好呢,南京和上海一样,我喜欢这里的夏天。”

“夏天也不好,夏天太热了,夏天的时候,我就总想去北方避避暑。不过我喜欢南京,这里是我的家,就算是夏天,只要我一回家,什么就都凉快下来了。”少女细细地笑起来,“对了,你来这里探什么亲呀?”

“姻亲。”女人说,她的口吻总让许适有一种意味深长的错觉,“我兄长的未婚妻在这里。”

随后她被同桌一肘子捣醒,同桌抱着一摞大阅读,意味深长地问她:“许适,单词背了吗,下节课听写!”

梦中的对话逐渐被剥离掉,许适看着满篇的英文,发出一声哀嚎。

……

民国二十三年夏,孔羲和随船一起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她把几卷莎士比亚翻来覆去地看,前脚“To be or not to be”,后脚“Romeo,Romeo,Wherefore art thou,Romeo?”引的头等舱纷纷投诉,说她们这一间太吵。【注1】

秦泱早早就拿着书避了出去,早上一杯咖啡,中午是牛排,晚餐多数会吃点海鲜,还有一杯下午茶,她会坐在甲板上看日落。

临靠岸前,她上船时带的那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也读完了。

“除了他提到的诸如人性总是人性、战争的胜利主要是依靠明智的决断和手中的金钱一类他们历史学家需要去研究等观点外,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我深以为意。”这是在某天两人一起待在甲板上看落日时,秦泱忽然谈论起的。

孔羲和嘬了口汽水,懒懒散散地躺在椅子上:“你说。”

“在第一章一开头,除了客观分析两方的历史、地理、人文原因外,修昔底德认为战争发生的真正原因,实际上掩盖在那之下。”秦泱斟酌着词句,自己翻译了一下,“他说‘雅典势力的日益增长,由此而引发拉栖代梦人的恐惧,这让战争愈发不可避免。’”【注2】

孔羲和读过一点希腊史,不过也就仅限于通史,她大概知道修昔底德是个怎么样的拼法,但拉栖代梦人?

“这是哪个民族?”

秦泱面色复杂地盯着她,好像孔羲和是在问孔丘是谁,她轻轻抿着的嘴唇颤了颤,有好几次想说话。被她瞪着的文盲却一脸无知无畏,甚至拿手撑着椅沿,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答案。

“……算了。”秦泱深吸口气,收掉所有说教,也端着咖啡抿一口,卡布奇诺的甜意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去,“你若对古希腊史不感兴趣,那就去看你自己喜欢的。”

“是吗。我刚刚还在想说,我去补补课呢。不过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孔大小姐不学无术地拍拍手,一身轻松,“那我就去读读王尔德好啦!”

秦泱侧眼看了旁边一眼,这人没心没肺起来连脸上都浮动着雀跃,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考进国立中大的,说是孔家捐了栋楼都有人信。

“秦泱,你看那里!”孔羲和忽然激动地蹦起来,指着一个地方对秦泱喊,“海豚,是海豚!”

秦泱顺着孔羲和指的方向去看,果然在船舷边看见一群海豚跃出水面,踩着浪花和轮船并进。

“可真好看呀!”孔羲和目不转睛地盯着海豚看,秦泱侧过脸,凝望着孔羲和的侧脸,她从对方脸上看见孩子气的天真。

“这么大的海洋,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多自由呀。”孔羲和轻声感叹。

……

临行之前打包,周亭筠列了一张清单,必备品加粗标红,一边清点,一边督促许适装箱子。

“等会儿我把朋友的微信发你,你一落地就跟她联系,我都跟她说好了。”

许适把自己用惯的床单和被罩都塞进去,抬头促狭问:“女朋友呀?”

“结婚了。”周亭筠丝毫不留一丝八卦机会。

许适想了想,又想到:“但是,现在咱两这个情况,女的才更让我担心吧?”

周亭筠沿着床沿坐下,居高临下地看许适,手中攥的手机被她按灭又按亮,对她的调侃司空见惯:“你说的挺有道理。”

许适挑了下眉,坏笑就要按捺不住。

周亭筠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不过比起她来,你为什么不先担心担心须檀呢?”

“!”许适瞪大眼睛,脸色一变,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张牙舞爪扑上去,“我就说你两有姬情!”

周亭筠笑着接住她,把许适往自己怀里兜。

……

许适走前还是抽空回了趟家里,周亭筠陪她一起,直接买好来回往返的机票。暑假本来就是旅游旺季,机票贵得要死,许适看着价格直咂舌,心疼地数人民币符号后边有几个零。

周亭筠拉着一个小行李箱在许适旁边走,她笑着揉揉许适的脑袋,晨间的薄光隔候机厅的落地玻璃洒在她肩上,眼中似是落满了碎碎的阳光:“阿适,你怎么跟守财奴一样呀。”

高中就成为辛苦打工人的许适愤愤:“你知道赚钱有多不容易么!”

往返四张机票钱都是周亭筠出的,家里乱七八糟的二次元塑料小人也是她买的。身价养得起自己还能多养个女朋友的十里长亭大大软下语气开始撒娇,闲着的另一只手偷偷勾住许适的小拇指尖,“适之大大,偶尔奢侈一次,是我愿意的。”

手指被触碰的那一瞬间,许适差点没能控制住即将咧开的嘴,下一秒听见周亭筠的声音,对方像是在试音一样专业,每一个咬字发音都戳在许适的点上。

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挽回面子。

“下不为例哦。”许适抿着嘴说,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控制面部表情不要笑裂上,实在是无暇去管眼睛有没有弯。

再回来的时候飞机晚点,从自己出生长大的小城停停飞飞了近五个小时还没落地。晕机让许适的脑袋糊成一团浆糊,她甩了甩脑袋,强撑着看窗外离燕市越来越近的天空。

周亭筠伸手揽过她,把她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好让她能舒服一点,“困了就睡,离落地还有一个多小时。”

许适动了动接近僵掉的脖子,在周亭筠肩膀上调整一下姿势,依旧执拗地盯着窗户看。

明明现在还在自己熟悉的国家,可是一想到下次再坐飞机后会抵达的地方,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期待感。

她不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伦敦有什么呢?

她想。

想到贝克街221B的卷毛侦探和泰迪熊军医,国王十字车站的九又四分之三入口,还有什么呢?

她问周亭筠:“长亭,你说伦敦有什么呢?”

周亭筠没明白她的意思,一时结舌。

许适盯着窗外的云层又想,没再想出来。

她睡着了。

……

民国二十三年夏,坐船坐了一个多月后,孔羲和终于看见了莎士比亚的祖国。

秦泱换了崭新的女士衬衫和风衣,扎住在船上一个多月长长了的头发,随后将它们挽在脑后。

像上海见不得光的交际花一样。

孔羲和暗自腹诽,眼睁睁地看着秦泱一手一个箱子,用流利的英语跟头等舱几位女士告别……

不如说是**。

一口一个Honey、Sweet,以为我不懂英语吗!

秦泱在出口停住,往后张望:“孔寓?”

孔羲和黑着脸跟上去,看也没看她。

码头上熙熙攘攘,甲板上也全是人。孔羲和看着前自己半步,用手抵着人群的秦泱,犹豫了几秒,伸手死死拽住她的衣摆。

两人下了邮轮就直奔国王十字车站,准备坐火车去剑桥国王学院报到。

孔羲和原本是想去牛顿的母院的,但无奈,那些个保守派似乎对女性不太友好,所以只能退而求次,在秦泱的似笑非笑中申请了隔壁的对手学院。

他们在国王学院边申请了宿舍楼,秦泱运气较好,分到单人间。孔羲和与一位英国学姐合住,不满地问秦泱:“为什么你总能捡漏子?”

秦泱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在上海时被我爸按去教堂做过一次祷告?”

其实孔羲和运气也不算太差,剑桥的宿舍楼本就不多,又正值开学季,房子紧得很,她还是因为这间公寓的前住客搬走了才得以入住。

后来琼笑着对孔羲和说:“孔,你们中国人的运气还真好,艾伦一入学就找到了这间公寓,现在你一到英国又碰巧遇到艾伦搬出去住,把房子空出来。还真是幸运!”

琼是她的室友,这间公寓的原房客之一,艾伦是另一位房客,今年升四年级,是国王学院的风云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孔羲和面上应付地一笑,听见后面的“幸运”二字又暗暗难过。

“如果中国人幸运,那么也就不会落魄到如此地步了。”孔羲和无力地答道。

琼像是明白了什么,很生疏地转移了话题。

【注1】:前句出自《哈姆雷特》,后句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

【注2】:直接引自《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个别字句为了文中流畅有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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