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萧远

“我无碍。”孟薇声音冷淡,低下脑袋快步往回走,恨不得永远别和宁王碰见。

她身后,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少女秀气的鹅蛋脸,偏生那双眼睛却透着刻薄劲。

康如意斜睨两个小姑娘的背影,嗤笑道:“哼,没礼数的东西,真把秋狝当菜园子逛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跟来凑热闹。”

车里,宁王纵容地笑了笑,没理外面发生的事。

直到马车走远,躲在角落里的孟薇总算松了口气。

阿橙皱眉费解:“姑娘,宁王为人和善是大家都知道的,可他怎么和康相的女儿结交,这康如意出了名的刁钻。”

孟薇几乎要冷笑出声,宁王和善吗?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

她怀揣心事,往家的方向赶。

孟薇家世代行医,父亲承了祖父衣钵后,更是教导她严守家训不可做蝇营狗苟之辈。

奈何长辈教她为人要方正,却不曾教导她如何看穿人心。

白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入夜后蟋蟀鸣叫,孟薇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想起前世被宁王纳为妾室,那天宁王设了隆重的喜宴迎她入府,甚至还邀来已经权倾朝野、连陛下都忌惮的萧远。

阿耶阿娘虽不情愿她给人做妾,但一想到宁王肯为了迎她入府而亲自操办喜宴,想来他是真心待她好。

就连孟薇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惜,她和家人低估了宁王的卑劣。

进府那日她跟随嬷嬷回到洞房,康如意趾高气昂闯进屋里对她说:“你别给我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话告诉你吧,喜宴不是为你办的,是殿下要借喜宴之名诓来萧远设的鸿门宴!你的命,还是捏在殿下和我手里,你别以为能爬到我头上来!”

那时宁王竟然冷笑默认了。

漆黑无光的夜里,孟薇抚上脖颈,至今仍记得自己不肯骗萧远入厢房时,宁王目光阴狠地掐住她脖子。

后来更是因为她抵死不肯做帮凶,宁王将她关在厢房放火烧死她,再嫁祸萧远见色起意错手杀了她。

往事历历在目。

最无助的时候,是萧远破开烈焰救下她。

孟薇曾经和别人一样害怕这个男人,他们说萧远戕害兄弟刻薄寡恩,直到被他救出火场,她才知道,贤名远播的宁王为了皇权杀她灭口时,只有萧远舍命也要救她。

孟薇叹气,她再也不想与宁王这个伪君子有瓜葛,倒是萧远呢,她要怎样做才足以报答他?

翌日,天边刚露出鱼肚白。

有兵甲来知会孟家拔营,圣上下了旨,所有人前往行宫所在的驿站安营扎寨。

等到孟薇和家人在驿站安顿好,已是三天后。

行宫所在的驿站,是西域商人从番邦运送香料去往京城的必经地,在这里购买的香料比在京城便宜许多。

冯氏也买了一些,今日清点时发现少买一味檀香,孟薇替她去采买。

冯氏抬头望天,有些担心:“这云看着有些厚,不知会不会下雨,要不明日去吧。”

孟薇已经走到门口:“阿娘别担心,我买了东西就往家赶,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的。”

这处驿站是围绕皇家行宫建的城镇,有数千百姓常住。

清晨的阳光被云层遮挡,孟薇和阿橙走到东街,看见一大片田地,秋收后地里的粮食颗粒归仓,村民便在田间放羊。

这会正是蓼花繁盛的时节,羊群在粉花绿草的田地里埋首吃草,田埂边的歪脖子柳树下有匹马儿摇着尾巴驱赶蚊虫。

孟薇眺望田里吃草的羊群,微风吹拂她的发丝。

阿橙偷看她,心里忍不住感叹,二姑娘越来越好看了,将来一定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

她们来到市集,除了商人的香料摊,当地的居民也摆摊售卖些小物件。

孟薇买了檀香,目光被路边一个小摊吸引。

那摊子上摆放了各种小动物泥塑,阿橙拿起一个放在掌心把玩:“姑娘,这泥娃娃真好看。”

孟薇莞尔:“这是泥哨。”

小摊的动物泥哨和京城的很不相同,既不是单一的土黄色也不是青色釉哨,它是黑色的,黑底之上又用各种亮眼的彩色绘制小动物身上的花纹。

阿橙仔细查看手上的小泥哨,发现还真是泥哨,她瞪大眼睛好奇道:“还真是呢!姑娘怎么知道的?”

孟薇一愣。

怎么办?总不能告诉阿橙,上辈子她来过行宫驿站,在同样的摊前买过泥哨吧?

“我,我猜的。”她慌忙拿起一个小马泥哨,指尖拂过马颈上的金漆纹饰,这是她适才一眼相中的,“阿橙你看,这个可爱吗?”

摆摊的是对老夫妻,老爷子在给泥哨胚子上色。

老婆婆坐在小板凳上眯着眼睛,看见孟薇,她忽然睁大眼呼唤老爷子:“老头子你快来看,凤凰落到咱摊前了!”

说着,她扭头对孟薇笑起来,满心满眼全是欢喜:“这娃娃生得真俊!也是京城来的吧?”

跟着皇帝来打猎的人她见得多了,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俊的女娃娃,简直俊得她词穷。

孟薇也不扭捏,点头笑:“婆婆一下子就说对了,我们是从京城来的。”

最后她买了四个泥哨,老人家喜欢她,又多送她一个。

孟薇带着檀香和泥哨回家。

驿站种了许多桂花树,八月正是桂花盛放的时节,连风里也裹着清甜的香气。

孟薇最喜欢桂花香,正沉醉时,一滴冰凉的雨落在她脸蛋上。

细密的雨丝顷刻落下来,孟薇双手遮住头顶,被阿娘说中了,这雨说下便下。

驿站全是黄土路,晴天还好,一下雨便溅起满地泥泞,她们带了伞也不敢冒雨赶路。

恰好路旁有座三清观,孟薇说:“阿橙,咱们快去里面躲躲雨吧。”

刚跑进庙里,她便看见宋大家夫妇也在观里躲雨。

宋大家是太子太傅,孟薇听阿耶说过,太子的所有老师里只有宋大家能管住他一二。

孟薇上前,躬身行礼:“宋大家,宋夫人万福,晚辈是太医院孟公之女,遭遇骤雨与丫鬟进来观中暂避,不想竟偶遇二位长辈,所以晚辈特来问安。”

宋大家摸着胡子笑起来:“原来是世衡的女儿啊,我说怎么有些眼熟。这雨下的真是大,幸好咱们都路过此观。”

其实她一进来,孟夫人便暗叹惊艳,再看她礼数周全,自是更加高看一眼:“哎呀,孟公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乖巧伶俐的闺女,要是我能有这样的闺女,便是在梦里我都得笑醒了。”

寒暄几句,孟薇与他们作别。

这雨一落下来,风吹在身上便有些冷了,她只好再往观内大殿去避风。

她一边走一边看廊下经文,来到救苦殿,甫一踏进殿内便怔住了。

这场雨还真是困了不少人,萧远也在呀。

萧远跪在神像前的蒲垫上,额头抵着冷硬的青砖。殿外风雨依旧,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像在缭绕的香火中若隐若现。

他并非被雨困住,而是特意来到观里,祈求神明保佑他阿娘在天之灵能脱离苦厄永享安宁。

孟薇咬唇,隔着微润的衣料,摸了摸袖囊里才买的小马泥哨。

上回她帮萧远找到玉虎鸣,这次,他们可以做朋友了吗?

萧远从蒲垫上起身,回首,一身鹅黄衣裳的娇憨少女便落入他眼中。她带着一身桂花的甜香,额角发丝尚挂着雨珠。

孟薇连忙施了一礼,糯糯道:“殿下万福。”

萧远点头,上回得她相助,他才寻到良驹,正欲谢她时。

“原来你躲在这里!”殿外突然传来太子的怒喝。

太子跨进大殿,身后一众亲卫把救苦殿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孟薇被赶出救苦殿,身后大门砰地一声关上。

孟薇脸一白,太子带来这么多亲卫,只怕萧远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而她能想到救萧远的办法,只有去找宋大家。

等她气喘吁吁跑去前殿,却没看见宋大家夫妇的踪影。

孟薇找小道童打听,得知他们去殿内上香,却不知究竟去了哪个大殿。

她又跑了好几个大殿,终于在文昌殿找到宋大家。

孟薇额角渗出热汗,急道:“宋大家,太子带来许多侍卫围堵纪王,劳烦快去制止。”

宋大家素来知晓太子行径荒唐,脸色大变:“速速领老夫过去!”

————

“你这没娘教的小畜生!”太子揪住萧远衣领,“把你偷走的玉虎鸣还来,它是你这种废物配用的吗!”

四下都是东宫亲卫,太子懒得再装文雅,玉虎鸣即便不听他命令,他宰了吃肉也不愿便宜眼前的小畜生!

萧远黑眸死死盯着太子,反手攥紧他手腕:“我没偷,那是陛下赐给我的!”

太子的腕骨被萧远钳制,疼得直冲侍卫大嚷:“你等瞎了吗!拿下他啊!”

萧远刚封王出宫又不得陛下喜爱,身边没几个人可用,唯一的侍卫早被太子拦在殿外。

东宫亲卫扑上来,把萧远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太子顺势踹他一脚。

供桌果盘掀翻一地时,殿外传来老者大声呵斥:“快快住手!”

太子揪着萧远衣领,正要一拳砸在他脸上,被那熟悉的声音吓得猛然一抖。

宋大家推开一众侍卫,气得胡子发抖:“尔等非但不劝阻太子,竟助长他们兄弟争斗,老夫若来迟半步,尔等岂非要将道观都掀翻!”

“先,先生怎么也在这里?”太子不敢直视宋大家,眼珠子一转,连忙指着萧远说,“是他,是他偷了我的马在先,我才来找他要马的。”

宋大家手一伸,指着大门外:“殿下休再多言,先跟老夫出去,谁对谁错老夫自会禀明圣上,请圣上明察。”

太子才因杀了萧远的马被父皇训斥,倒不是气他欺辱萧远,而是气他大庭广众之下行事鲁莽。

他害怕再挨骂,咬牙跟宋大家出了救苦殿,临走时不忘瞪一眼萧远。

所有人都走了,萧远面无表情从地上爬起来。他嘴角渗血,身上常服灰扑扑多了好几个脚印,狼狈得很。

孟薇走到他身边,蹲下去软软唤道:“殿下,他们都走了。”

廊檐的雨珠滴答落下,萧远黑眸倔强,冷硬得仿佛一尊打不烂的青玉像。

她想哄他高兴,摸出买给他的小马泥哨,两手捧到他面前:“殿下,别生气了,这个送给你吧。”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黑色小马泥哨,马颈绘了金叶坠饰,又在身体两侧各绘一朵朱红色的牡丹花。只一眼便能猜到,她是照着乌云霓的模样买的。

萧远嘴角还渗着血,别开脸,不看她和她手中的泥哨。

他胡乱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迹,然后艰难起身,蹒跚奔入雨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孟薇站在神像前,手里还捧着小马泥哨,冷风吹进大殿,她叹了口气。从前不明白的事情,他为什么待圣上冷漠,为什么逼死太子,一一在她面前揭开了面纱。

少年的萧远,活得太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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