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三嘴巴里咬着根狗尾巴草,吊儿郎当的哼着歌往镇上走。
他大男人腿长,又没注意控制速度,害得许清扬时不时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三哥你慢点儿!”
许清扬最不喜欢这点,跑跑停停的,跟三哥出一趟门比做一天家务活还要累。
许老三吐掉狗尾巴草,回头瞄了她一眼:“你步子迈大点不就好了。”
嘴上这么说着,到底是放慢了脚步。
“这是许家老三吧?旁边是你小妹?越长越好看了啊。”
“有日啊,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不?你爹咋样,身体还硬朗不?”
“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啊,没能喝上一杯喜酒。”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路上许清扬和许老三碰到了好几个熟人。
他们嘴上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眼睛却无一例外都是先盯许清扬,再盯许老三......的下面。
前段时间许老三打猎伤了命根子的事儿可是传的沸沸扬扬,村里人多少都听了一耳朵。对于他们而言,大老爷们伤了那家伙什就跟去了半条命没两样,夫纲不振可是要遭笑话的。
许老三对这样的目光很是恼火,一直憋着不发泄,直到迎面撞上了王家的小儿子王铁儿。
说起这王铁儿,他跟许老三同岁。
十几岁之前两人关系不错,经常一起爬树摸鱼,但自打两人看上同一个女人之后,关系就渐行渐远了,之后又起了好几次摩擦。
他和许老三的恩怨可以从天亮讲到天黑,两人见面一言不合就会打上一架。
这王铁儿初闻许老三那家伙不行了的时候差点儿没能乐疯了,他一直寻摸着得好好取笑一下许老三,但都没找着机会,结果今天许老三就自己送上门了。
“哎哟这不有日吗?床板躺够了,能下地走路了?”
王铁儿一张刻薄脸,下三眼睥睨人的时候挑衅感十足:“那东西伤了,走起路来啥感觉?是不是跟皇宫里的老太监一样,得蹲着上茅厕?”
说完他哈哈大笑。
许老三二话不说挥起拳头就要动手打人:“狗嘴吐不出象牙,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就不叫许有日!”
他体格大,空有一把好力气,把身形单薄的王铁儿压在地上求爹爹告奶奶,还是许清扬拽着他的手,道:
“三哥你别犯浑!再犯事儿爹真就把你关家里了!”
原来一周前许老三才刚因为口舌之争跟人打过一架,许老三没啥事儿,被他打的那人在床上躺了两天,许老汉提了鸡鸭上门,又是赔了一笔钱,那家才没报官。
要不是这事儿花了不少钱,打猎又是看运气的活计,许老汉也不至于四处找门路去赚零花。
现在家里娃娃多,嘴多了花用就高。
大哥赚的那点束脩己用尚且都不够,还不如大嫂有钱,二哥干的又是慢活,得秋收过后才能见银子,三哥就更不用说了,现在家里的进项全靠许老汉和许婆子。
平时干完了家务,许清扬也会去缝些绣样拿出去卖。
她的女红是许婆子教的,可惜天赋不足,缝的花儿草儿没那么精美,出价都不高。
赚的钱本来要充公,还是许婆子做主让女儿自个儿留着花用,让她买点零嘴和女孩用的水粉,左右也没几个钱。
刚知道许婆子让许清扬藏私的时候,许奶奶戴氏还闹过一阵,现在嘴上不说了,平日还是会时不时挤兑许清扬几句。
提到许老汉,许老三算是醒过神来了,他朝王铁儿吐了口痰,骂了句“滚!”,之后便沉着脸走了。
进了镇,镇上可就比乡下热闹多了。
有一条街道两侧全是小商铺,卖糕点的、卖胭脂水粉的、卖书的......铺子鳞次栉比,看得人眼花缭乱的。
许老三打了个哈欠,指了指一家凉水摊,道:“你去忙你的,我在那儿等你。”
许清扬问,“我还要顺道去看大哥,你跟我一起?”
“我去干嘛?白找气受?不去。”
许老三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跨坐在茶摊的长板凳上,“小二,来杯凉水,这天气热死爷爷了。”
小二捧了张笑脸过来:“来咯客官,您要什么?解暑佳饮雪梨冰糖水,五文一杯,给您来上一杯?”
许老三瞠目结舌:“五文?你抢钱啊!一杯凉开水就行了。”
“我们这儿不供凉开水。”
“不供凉开水你叫什么凉水摊?不管,就要凉开水,不供我就砸了你家的招牌。”
许清扬懒得理许老三和茶摊小二的纠纷,她快步走开,拐过几条巷,来到一家普通民居前敲了敲门。
片刻后,一个老妇开了门。
她精神矍铄,两只眼睛闪出冷刃般的精芒,正是与许婆子年轻时一道做绣娘的密友,周婆子。
因着过往和许婆子的情分,周婆子每次收许清扬的绣样,给的价钱都很公道。
许清扬跟着她进了屋,从包裹里掏出自己绣的两枝花、一只麻雀、一头老虎,周婆子接过去细细看着针脚,还上手摸了摸。
许清扬的心都提起来了,直到听见周婆子评价道:“不错,跟之前比进步了不少,总共这四样,给你二十文?”
二十文,这可大大超乎了许清扬的意料。
她喜不自胜,连连点头,生怕周婆子后悔似的,“那我再挑点儿花样子,两周后再给您送过来。”
“去吧。”周婆子大手一挥,许清扬乐颠颠地跑去挑花样。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许清扬揣着赚到的二十文钱跑去了卖糖葫芦的摊位上。
她买了三根糖葫芦,一文一串,这一下就花了她三文钱。
走过商街往左拐,就是一条幽深静谧的小巷。
巷子里第五户,是一座宽敞的三进小院,青砖黛瓦铺就。院子里还种着一棵合槿树,此时正值花期,粉紫色花骨朵儿越过高高的围墙往外探,勾的人忍不住驻足观望。
这里正是许清扬的大哥,许有光的家。
用油纸仔细将糖葫芦包好,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许清扬才敲了敲大哥家的门。
开门的是守院子的婆子,她上下打量了许清扬一眼,领着她进门:“老爷夫人在一处教少爷读书呢,你且先等等。”
许清扬守在二进门,不敢踏进去。
远远的,她便听见有少年读书的声音。男声领读,少年跟着重复一遍,间或夹杂着女子的点评声,光听着声音,许清扬都能想象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
守门的婆子跟书房外头的丫鬟交代了几句,那丫鬟瞄了一眼许清扬,转身进屋去了。
不一会儿,屋内的读书声全停了,一个身穿青袍、双鬓全白的男人大跨步走了出来,激动道:“清扬,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也不提前跟大哥打声招呼。”
许清扬晃了晃手中的三根糖葫芦:“我跟二哥来的,二哥他半路溜了,我给钟秀和两个侄女儿买了糖葫芦。”
大哥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就来,要你破费什么?进屋坐吧!”
许清扬本打算还完书,再借一本前朝史就走,听了这话也只好跟着大哥进了书房。
书房里,大嫂金氏正盯着八岁的侄子许钟秀写字。
见了丈夫带着许清扬进来,她笑容淡淡,再看到许清扬手上捏着的三串糖葫芦,笑意更是减淡了三分。
“清扬来了。”她道。
许清扬无论何时碰到大嫂金氏都会有些局促,“大嫂。”
金氏点头应答,瞥了一眼正低头写字的儿子:“钟秀,叫人。”
娘亲开了口,这时许钟秀才像看到许清扬一般,抬头喊了一声:“小姑。”
乍一看到小姑手上捏着的糖葫芦,许钟秀眼睛都亮了起来:“糖葫芦!”
这三个字喊的,可比之前那句干巴巴的“小姑”要动听的多。
许清扬笑了一下,递出一根糖葫芦道:“专门给你和真姐儿、芸姐儿买的,她俩人儿呢?”
“姐姐她们出去买胭脂去了,她们大了,不吃这个,小姑你全给我吃吧?”许钟秀乐呵呵道。
这霸道的贪吃劲不仅把许清扬逗笑了,还把他亲爹许老大给逗得哈哈大笑:“你啊你,平时读书有这么上心就好了。”
许钟秀撇撇嘴,刚要去拿糖葫芦,结果手还没伸出去,就被金氏给拍了下来。
这下,许有光和许清扬都愣在了原地。
金氏忽略儿子泪汪汪的眼睛,淡声道:“他不吃这个,现在要读书,万一把糖水黏到书上就不好了。”
许有光尴尬地朝许清扬说:“是我疏忽,直愣愣地把你领进书房来了。”
许清扬有些手足无措,但强装镇定,摆摆手:“没事大哥,我就走了。”
妹妹自幼便爱缠着自己教她认字读书,她这一趟的目的,许有光这个做大哥的怎么能不知道。
他让许清扬在原地等着,径直去了书房内屋,回来时手上已经换了一本前朝正史《子经书》:“慢慢看,看多久都行。”
许清扬下意识看了一眼大嫂,见她嘴角挂笑,正指导着钟秀竖弯钩如何写得更美观,一副全然没有在意这对兄妹的表现。
许清扬松了口气,接过书,“我会早点看完的。”
大哥呵呵直笑:“不急,你慢慢看。”
离开时,许清扬还在脑海里想着大哥那越发清癯的身躯。
这几年,大哥似乎越来越老了,面容上虽然不显,可双鬓越发的花白。
大哥中一等廪生的时候才十二岁,许清扬还没出生,听娘回忆说那时好多人都夸许家要出一个举人老爷了。
后来许家败落,大哥读书耽搁了几年,但还是有富户看好大哥的才华,有意跟许家结成儿女亲家。
大嫂金氏的爹,金老爷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士农工商,历来以商者最贱。
金老爷作为县里最富的商户,钱财声名皆有,可惜就差了一个权,故而生意做的再大,都只能屈居于这小小的绍中县。
金老爷儿子没出息,好在女儿多,便想来个榜下捉婿。十二岁中廪生一时轰动县城的少年许有光便入了他的眼。
即便许有光因家道中落耽误了读书,也还是个二十岁年纪、青春大好的年轻俊秀。
当时许有光沉浸在突逢变故的沉重打击中,久久缓不过神,并没有心思谈情说爱。
更何况读书人自有他的傲骨,许有光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牺牲婚姻得取钱财资助并非他所好。
大嫂金氏当时亦有心上人,不愿嫁给一穷二白的许有光。
金老爷见男不情女不愿,便使了个法子,叫人撞见许有光跳河去救落水的金氏。
既有了肌肤之亲,又被人撞个正着,这门亲许有光和金氏不认也得认。
只是金老爷不知道,强扭的瓜不会变甜。将一对不情不愿的男女强行捆在一处,成不了佳话,反而造就了一对怨侣。
再之后,许有光乡试下场屡次不第,金老爷也灰了心,把女儿打发走甩的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因为此事,金氏和大哥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矛盾。
大哥带着两个双生侄女真姐儿和芸姐儿回了乡下老家,平时无事跟着许老汉打猎,教女儿和小妹读书认字。
这样过了好几年,直到金氏有了悔改之意,许有光才带女儿跟金氏重新生活在一起。
只是,重归于好的两人日子过得也并不顺心。
因为穷,大哥总要矮上金氏一头,连三个孩子都对娘言听计从,对许有光这个亲爹反而不那么上心。
金氏是城里长大的娇娇小姐,更不愿意跟着大哥回乡下过日子。
谁也不愿意日子越过越差,为了三个孩子,只能是大哥妥协。
想起今天大哥领着自己进书房,衣袍下空荡荡的,许清扬有些鼻酸。
大哥今年不过三十又五,明明正当壮年,却如风中残烛,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