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落满余晖的橙色海面跃出一尾黑色鲛人。

鲛人拖着麻痹的右手，有气无力钻进河流入海口逆行游至山洞。洞中火光灼灼，人类少女换上不合体的粗劣连衣裙，身上到处都是细小的刮伤。

她正对着火光清理伤口。

巴掌大的小脸很严肃，额头有层薄汗。

姬潮爬上岸，声音发紧。

“怎么了？”

“没怎么。”司马灵捡掉伤口中的泥沙，黑发凌乱，还有几片树叶夹在其中，“在树林里摔了一跤。”

“……”

“你怎么了？”司马灵问道。

她明明没有看他，可是却立刻察觉到它的身体状态不好。

姬潮垂首，“没怎么。”

一人一鱼相对而坐。

中间是哔波作响的火堆。

司马灵清完伤口，扭了扭后背。

疼得嘶了一声。

“姬潮姐姐，有事要讲出来哦，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姬潮盯着火堆，冷道，“你难道就不会憋坏？”

司马灵顿住。

漂亮的杏眼有一瞬的迷茫。

她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只有放假才能和城市工作的父母见面。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她早已习惯靠自己，跟父母讲，他们身在外地毫无办法只会着急，跟爷爷奶奶说……两个老人养育她已经很不容易。

司马灵没有跟别人倾诉困难的习惯。

但显然姬潮这条鱼非常小气，它总是无时不刻寻找对等和坦诚。

人鱼真是麻烦的生物。

“……我不太习惯跟别人说我的事。”司马灵抱住膝盖，不自然地动了动脚趾，“没有刻意瞒你。”

“……”

“我蹲个洞穴蹲了三天，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去，结果里面竟然是个大型冰葬现场，差点没把我吓没了。回来的路上又不留神摔了一跤，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鲛人气孔噗噗冒气儿。

半晌说道，“我找到了加速生肌的血蚌，取蚌肉时，被咬了一口。”

司马灵看向它僵硬的右手，笑了笑。

姬潮看她，“笑什么？”

“你好笨啊，姬潮姐姐，你是不是从来没吃过蚌类？”司马灵笑得眼睛眯起来，“要么拿刀切断韧带再取肉，要么，你就找块硬物顶住再伸手。”

姬潮脸上并没有问题解决的喜悦。

它震惊又奇怪地看她，“你为什么对大海……这么熟悉？”

那当然是因为现代购物网什么都有，短视频什么都能看，生物课要学的基础知识贼多。而她又是一个十足的吃货，炭烤生蚝不知做过多少次，开蚝都不带停顿的。

司马灵在原本世界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

穿过来摇身一变，成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绝版文化人。

“我跟你说我天生就知道这些，你信吗？”

姬潮脸色变换，然后僵硬点头。

那笨拙真诚的绝美容颜怎么看怎么呆，司马灵很想上手摸鱼，可惜姬潮太敏锐，轻描淡写躲过了她的咸猪手，平淡道，“明天试试。”

第二天清早，姬潮摸来几个海螺放到洞穴，悄无声息入海。

然而司马灵早就在入海口蹲鱼，见到姬潮扑腾出水面的半截断尾，高声道，“我跟你一起去，我有刀。”

鲛人露出眼睛看她，咕咚咕咚吹出一连串泡泡。

“你先出水再说话啦。”

“我，自己去。”

“你的手能动了吗？”

“……”

“我就知道还没好。”她使劲招手，“我会游泳，就是有点慢，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姬潮冷道，“水下很危险。”

“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

都给她对完了。

不知为什么，司马灵有时跟它说话总会露出腻歪的神情，甜甜的，毫不设防满是信任——这种奇妙的被依赖的感觉，姬潮从来没有过。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女孩都是竖好防备的。

人类和生化人极其相似，可又绝对不同。

也许会因为利益暂时走到一起，但结局……必定是分道扬镳。

鲛人摇曳断尾游过来。

司马灵伸出手臂环住它修长美丽的脖颈。

她像个小孩似的在它耳边开心说话，“看，你背着我耶，在水里，好奇怪的感觉。”

姬潮没说话。

气孔一个劲冒泡。

司马灵靠着它宽韧冰冷的背，头扬得很高，生怕被水呛到。等姬潮开始游动，又紧张得伸腿夹住鱼鱼劲瘦的腰，脚趾搭在人身鱼尾相交处，小心翼翼交叠。

小巧的脚后跟不时磨蹭姬潮小腹的鱼鳞。

鲛人臀尾的透明鱼鳍猛地震了震，细小闪光的黑色鳞片酥麻麻调转方向，跟着噗噗冒泡的气孔一起乱了节奏。

鱼鱼紧张得哪里都不对。

它身上的人类少女却不会读暧|昧的空气，只会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重吗？”

姬潮，“……”

“好像胖了。”司马灵缩下肚皮，叹气，“之前没得吃，身体发育跟不上。现在跟姬潮姐姐生活，吃倒是吃饱了，只是肉肉好像长错了地方。”

姬潮，“……”

“肚子上的肉要是长到胸上多好……”她深深叹气，“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大？”

被迫穿着粉色抹胸下海的姬潮，鱼尾一抽，差点背着司马灵溺海里。

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美丽挺拔的鲛人游动时下意识含胸缩背，生怕身上奇怪的人类再说出点叫它鱼脑停滞的鬼话，到时候双双溺死海中。

……好像也不错。

两个小时后，两人到达一处远离陆地的礁群。

黑色的礁石林立，大的能站人，小的只有一点点露出水面。

姬潮将司马灵放下，潜下去确认血蚌位置。

“还在昨天的地方。”

司马灵深吸口气，捏住鼻子就要跟鱼往下冲。

姬潮按住她小小的爪子，很轻地笑了一下，没用魅惑，但是唇边清浅温柔的笑意说不出的勾人。司马灵眨眨眼，也扬起嘴角。

姬潮收起笑。

长满蹼的手轻击水面，被它击打的水面立刻凹陷下去。

“这是……”

它抓住她的手，猛地拉入水中。

司马灵赶忙闭气……然后发现水根本没有漫过来。

她在一个巨大的气泡中。

有点闷，但是呼吸还挺顺畅。

“卧槽！”

姬潮牵引气泡，顺着礁石一路往下游，摇曳的黑色断尾在越来越昏暗的水域中闪闪发光，宛如活着的宝石。

水泡随着压力变大，变得越来越小。

司马灵摸着果冻似的水之屏障，静静注视眼前灵动卓绝的生物。

初见，姬潮差点把她迷昏头。

可是好像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见识到鲛人与生俱来的惊人美丽——它在大海中，宛若海洋的精灵，一举一动都有叫人沉沦的致命魅力。

姬潮身上的粉红抹胸被突然生长的鱼鳍撕开了。

鲛人的皮肤散出朦胧荧光，苍白的耳朵、流畅强韧的手肘、后背迷人的脊柱沟渐次长出半透明的宽大鱼鳍。

鱼鳍像水母一样徐徐展开，帮助它在水中悬停。

此刻的姬潮仿佛一朵绽开的透明莲花。

姬潮招手，示意司马灵看。

女孩回神。

礁石柱上坠着一个巨大的红色蚌壳，正是姬潮所说的血蚌！

这个蚌壳的体积怎么说呢，足够做一张床，睡得下四个司马灵和两个姬潮。她看了看手中巴掌大的银色匕首，再看看夸张的血蚌，整个人的脸瞬间爆红。

她还没开过这么大的蚝！

救命！

姬潮游过去，甩动尾巴猛击血蚌。

被打懵的血蚌晕了一会儿，怒气爆满，张开血盆大口就是一阵哐哧哐哧的乱咬。姬潮灵活地闪躲，明明在水中，却和血蚌打出了武侠片的气势。

到处都是乱流，眼前全是残影。

可怜的她在泡泡里，看得目瞪口呆，直呼牛批！

姬潮打一会儿，游过来，透过水泡静静看她。

黑色的眼深邃迷人。

温柔极了。

……

司马灵搓搓爆红的脸，小声道，“我知道了，你明明知道我的匕首撬不开它，还故意带我过来，就是想笑话我对不对？”

鲛人单手抱住麻痹僵硬的右手，勾唇笑了笑。

它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和捉弄，被司马灵精准捕捉。

她好气，又没法脱离水泡出去跟鱼互薅头发，气着气着，勾勾手指，示意鱼过来。姬潮贴过去，听到司马灵在水泡中极冷静地说，“之前那个彩色的鱼，就是你抓来差点把我毒死的鱼，搞两只过来。”

姬潮，“……”

司马灵怜爱道，“让蚌蚌吃点好的，你看它嘴巴张那么大，多可怜。”

鲛人缩下尾巴，浑身一震。

踌躇片刻，按照她说的捕了一堆彩色鱼回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

姬潮一边和血蚌进行难舍难分的打斗，一边见缝插针往蚌嘴里喂鱼。血蚌让怒气冲昏了头，只顾着乱咬，等反应过来自己中毒，整只蚌已经毒麻了。

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变异血蚌，就这么张着壳，流着哈喇子，眼睁睁看着可恶的鲛人和它身后奇怪的水泡人挖走了自己珍贵的肥肉！

如果能说mmp，它有一万句。

浓稠的红色液体不断喷涌。

这是血蚌的分泌物，只在它受伤时才会出现。

血蚌挖走的肉日后会重新长出，蚌蚌不会死，但是后来反复遭遇同一恶劣手段采割的蚌蚌表示，它想死，请给它个痛快。

姬潮带着司马灵于一片升腾的腥臭液体中上升，她从逼仄的水泡中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鲛人拿着红通通的新鲜蚌肉，由衷道，“你好聪明。”

聪明得让人害怕。

司马灵收好匕首，美滋滋，“我聪明吧！”一脸你再夸两句本姑娘要继续膨胀乐呵表情。

“……”姬潮撩起她耳边濡湿的发，搓了搓，“真笨。”

“嗯？”她起身打算薅它头发，触到姬潮充满笑意的眼睛又默默收回爪子，“我哪里笨了？智商虽然不够250，零头50总是有的……”

司马灵抱着肉。

鲛人背着抱着肉的她，启程回去。

所有的一切都很平静祥和。

所有的一切……

司马灵泡了半天海水，身上粘得厉害。

一上岸就脱掉连衣裙跳到淡水河中洗澡。

姬潮在火边摆弄铝制饭盒，里面是血蚌肉。火很旺，没多久饭盒里的水就开了，肉也滤出大量血沫，噗噗往外冒。

血蚌的肉一点也不香。

一股令人发指的腥臭。

司马灵受不了这味，捏着鼻子，悄悄往外游。

姬潮坐在岸上，伸出断尾拦住了女孩的去路。

它没穿抹胸，自带珠光的丝滑黑发倾泻两肩，苍白的肌肤显出病态的美。这样的黑白分明，是个人都得晃了眼。

山洞此刻的光线比较暗，阳光斜射进来，将鲛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照出浓重的阴影。

司马灵踩着河底的石头，摸向姬潮腹部深深的疤痕，问道，“这些全都是鱼线勒的吗？”

它摇头。

女孩没再问。

“你能不能翘下尾巴，我想出去。”

“司马灵。”姬潮弯腰，冰冷的手按住她的肩膀，“我想要上岸必须有一样东西。”

“什么？”

美丽挺拔的鲛人看着她不说话。

神情专注。

司马灵那一瞬间头皮发麻，她确认，这只鱼确实是想对她下口的。

可恶，它真的垂涎她！

“难道真的要吃我？”

“拟态需要获得目标生物的基因，有效的获取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吞噬，一种是繁殖……你选哪种？”它把繁殖念得极重，生怕她听不清重点。

“橘是不可能橘的，这辈子都没法橘的，开橘没有回头路，一入橘门深似海……”她不知道在念什么，翻来覆去的，嘴皮都快念出花来，最后心一横爽快道，“你说吧，要怎么吞？”

鲛人肩膀耷下去。

尾巴也沉到河底。

为什么不选繁殖。

因为是生化人，所以不配吗？

姬潮看着身下静静流淌的河水，说不清心中闷堵的情绪。精致绝美的脸皱到一起，就连腹部紧致的肌肉都开始爆青筋。

就很有食人鱼变身的既视感。

司马灵往后退。

它猛地拉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掀起一大片水花，“别躲。”

“喂，换我说要吞噬你，你躲不躲？”

鲛人烦躁地拍打水面，鱼尾一卷，捆住司马灵。

女孩表情淡漠，密不透风。

关键时候，她……冷静得令鱼绝望。

姬潮低头，“……不会躲，我说过你要我就给，哪里都行。”

不管是可以再生的鱼尾，还是不可以再生的手和耳朵。

如果能还清恩情，两不相欠，消灭心头反复涌起的奇怪情绪，它愿意。

鲛人捏起人类少女肩上的断发，绕在长满蹼的苍白手指，松开断尾，艰难上岸。头发也有基因信息，一根足够了。

它的背影很美，超越了性别和种族，脆弱、精致，天然舒展的流畅线条，叫人移不开眼。

司马灵默默看一会儿，揽起头发上岸。

她不知道说什么。

有时候……为了防止自己受到伤害，总会先“刺伤”别人。

她也知道不好。

可是漫长的孤独生长的童年中，除了偶尔一起玩耍的表姐，没人教过她如何缓和地处理人与人，不对，人与鱼之间过于亲密的摩擦。

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和一条活生生的人鱼做好朋友。

姬潮艰难靠到岩壁，尾巴重重摔在地上。

是一条自暴自弃的废鱼了。

司马灵端过煮熟的蚌肉，一边说烫一边往它面前放。她撇开浮沫，用匕首叉起发黑的肉细致切碎，捏着递到姬潮嘴边。

鲛人轻薄的唇紧紧抿着，跟白日那只嘴硬的血蚌有得一拼。

她靠到它耷拉的肩膀，蹭了蹭。

小声道，“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先吃药。”

“哼。”它哼的时候气孔漏音，很好笑。

司马灵咳嗽一声，忍住，“这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哼。”

“你不吃我可吃了！”女孩作势往嘴里送，惆怅道，“不知道吃过五彩鱼的蚌肉有没有毒，要是我死翘翘了，姬潮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把坟墓挖深一点，要不然会被野兽翻出来吃掉的。”

“……”

司马灵张开嘴。

姬潮一把夺过，“闭嘴，不许吃！你……你怎么什么都吃！”

她埋在它肩膀蹭过来蹭过去，仿佛一个钛合金钻头。蹭到鲛人痛苦吃下奇臭无比的蚌肉，还吞了她一根断发后，这才拍拍衣服起身。

司马灵看着远处渐渐跌落的夕阳。

伸了个懒腰。

“姬潮姐姐，我们做一辈子姐妹好不好？我会把你当亲姐姐对待的……”

哐当——

鲛人打翻了工地人必备的铝制饭盒，还一尾巴抽飞了地上一块无辜的石头。

司马灵，“这么激动，蚌肉有这么难吃？”

姬潮：……

应该还有个二更……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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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