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源…”
青鸟干涩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卷走,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深深钉进我的耳膜,钉进我混乱不堪的脑海。
那两个字,带着探测器冰冷的逻辑结论,砸碎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生态武器…工程师…同源…
根须传输的碎片记忆、方舟记录仪垂死的警告、哑婆药汁压制不住的植物哀鸣与电子杂音…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噪音,而是无数根冰冷的丝线,正残忍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名为“莉亚”的网。
网的中心,是风暴脊裂谷。是万物之母。
我是谁?工程师的工具?武器的钥匙?还是…武器本身?
脚下的冰层发出沉闷的呻吟,仿佛在回应我内心的崩塌。我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勘探梭冰冷的残骸上,震落一片辐射尘。
青鸟扑过来扶我,他冻得发青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像两只被抛进冰窟的雏鸟,在永寂冰原的注视下,被一个过于庞大、过于冰冷的真相冻僵了灵魂。
“走…”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不能停在这里。停下,就会被这彻骨的寒冷和更冷的真相吞噬。“去…裂谷…”
答案,或者终结,都在那里。
青鸟用力点头,眼中闪过决绝。他迅速收起那个报废的记录仪和散落的幽蓝晶簇(那东西被他用绝缘布小心包好,塞进工具包最深处),重新背起那副吱嘎作响的“翅膀”,扶着我,一头扎进更狂暴的风雪。
裂谷近了。
天地尽头,一道巨大、狰狞的黑色伤疤撕裂了铅灰色的冰原。
风暴在那里汇聚、咆哮,卷起冰尘形成遮天蔽日的白色幕墙,仿佛世界尽头的叹息之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极度的冰寒下,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潮湿的、带着金属腥气的泥土气息,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神经末梢的嗡鸣。
那嗡鸣不同于冰原的死亡呜咽,它更低沉,更厚重,带着一种脉搏般的律动。
森林之歌?万物之母的心跳?这便是那歌声吗?
它在我脑中引起的共鸣前所未有的强烈。
那些幻听——植物的哀鸣、根须的杂音——像是被这律动牵引、梳理,不再是纯粹的折磨,反而形成了一种扭曲的“指引”。
它们在我混乱的意识里勾勒出模糊的路径,避开脚下隐藏的散发着致命蓝紫色幽光的辐射冰隙。
“跟着…我…” 我喘息着,声音被风撕扯得几乎听不见,但方向却异常清晰。青鸟没有质疑,只是紧紧跟随着我踉跄却坚定的脚步。他手中探测器屏幕上的生物信号干扰早已爆表,变成一片刺眼的雪花。
我们几乎是贴着冰壁滑下最后一段陡坡。
风在这里变成了狂暴的实体,卷起的冰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裂谷的入口像一张巨兽的咽喉,深不见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蓝紫色辐射雾霭。那雾霭并非死寂,其中闪烁着星星点点、针尖大小的幽绿光芒,如同亿万只窥伺的冷眼。
潮湿的金属泥土味和那神经质般的嗡鸣,在这里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我们即将没入那片致命的浓雾时,异变陡生!
嗡——!
刺耳的能量武器充能声撕裂了风雪的咆哮!不是一声,是数道!来自裂谷入口两侧嶙峋的黑色冰岩之后!
陷阱!
锐眼留下的战斗本能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混乱。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身边的青鸟往旁边一块巨大的、冻结着扭曲金属管道的冰坨后狠狠一推!
“趴下!”
几乎在同一刹那,数道炽热、刺目的橙红色等离子光束,如同死神的投矛,狠狠贯穿了我们刚才站立的位置。
坚硬的冰面瞬间被熔穿、汽化,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留下几个边缘流淌着熔岩般红光的孔洞。灼热的气浪夹杂着融化的冰水蒸汽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臭氧的焦糊味。
方舟!
纯白色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冰岩掩体后闪现。
不再是勘探队的防护服,而是棱角分明、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全身式外骨骼装甲。
流线型的头盔面罩下,是毫无表情的战术目镜红光。他们动作迅捷、精准,如同训练有素的猎杀机器,手中的等离子步枪枪口再次亮起致命的橙芒。
“目标确认!‘工程师’及携带体!清除威胁!”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透过面罩扬声器传出,不带一丝情感。
绝望像冰水瞬间淹没心脏。
我们根本没有任何胜算。青鸟的“翅膀”骨架在刚才的扑倒中发出刺耳的断裂声,他挣扎着想从背包里掏出什么武器,但动作在那些冰冷的杀戮机器面前慢得如同蜗牛。
我蜷缩在冰坨后面,听着等离子步枪再次充能的嗡鸣,脑子里的嗡鸣和哀鸣被死亡的恐惧彻底点燃,疯狂地尖叫、翻涌。
工程师,携带体,清除。
他们要抹掉我,像抹掉一个故障的程序。
就在那灼热的毁灭光束即将再次喷吐的瞬间——
“放你娘的屁——!”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裹挟着浓重的废土口音和滔天的怒火,猛地从裂谷入口上方的冰崖炸响!
紧接着,是弓弦震颤的嗡鸣!
嗖!嗖!嗖!
数支粗陋却致命的合金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射向特遣队员!箭头并非金属,而是某种闪烁着不稳定幽绿光芒的晶石——锐眼留下的辐射矿箭头!
噗嗤!噗嗤!
一支弩箭狠狠扎进一名特遣队员抬起的手臂关节连接处。坚固的外骨骼装甲竟被那粗糙的箭头和蕴含的辐射能量蚀穿。装甲缝隙间瞬间爆出细密的电火花。另一支则擦着另一个队员的头盔飞过,在上面留下一道焦黑的灼痕。
“嚓!是那群废土老鼠!” 特遣队的阵型瞬间出现一丝骚乱。
我猛地抬头!
冰崖边缘,风雪中,矗立着几个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身影!
老巴克!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远古巨熊,须发戟张,浑身挂满冰凌,手中端着一把巨大的、用废旧管道和强化兽筋改造的弩炮!他身边,是铁匠!那个沉默寡言、总是用铁锤敲打废铁的男人,此刻眼神锐利如刀,手中握着一把简陋却寒光闪闪的合金长矛!
还有哑婆!她佝偻着背,枯瘦的手里紧紧攥着几个装着诡异粘稠液体的玻璃瓶,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甚至…还有小芒!她被哑婆死死护在身后,小脸冻得发白,手里却紧紧抓着一把磨尖了的金属短匕!
社区!他们…他们一直跟着我们?!但这些东西又是哪来的?
“丫头!你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老巴克的吼声如雷贯耳,“你就放心把后背交给我们,尽管去找治愈根须的万物之母吧。”
根须…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我脑中某个被恐惧和混乱堵塞的阀门。
“在下面!”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指向那翻涌着幽绿光点的裂谷浓雾,“万物之母在下面!”
“听见了没?!” 老巴克对着特遣队的方向咆哮,猛地拉动弩炮的沉重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动我家丫头?先问过老子这杆‘破城锥’答不答应!铁匠!哑婆!给这帮铁皮罐头点颜色瞧瞧!”
“吼!” 铁匠发出一声低沉的战吼,猛地将手中的合金长矛朝着下方一名试图瞄准冰崖的队员狠狠投掷下去,长矛化作一道寒光。
哑婆则用她那枯瘦的手,以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敏捷,将手中的玻璃瓶狠狠砸向特遣队前方的冰面。
啵!啵!
玻璃瓶碎裂,里面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墨绿色液体瞬间在冰面上蔓延开来。
接触到液体的冰面发出剧烈的滋滋声,冒出滚滚浓烟和诡异的黄绿色气泡,那是哑婆用废土变异毒菌和腐蚀性溶剂熬制的“蚀骨膏”。
特遣队阵脚大乱,弩箭的干扰、长矛的威胁、脚下蔓延的腐蚀毒液,让他们精密的阵型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就是现在!丫头!青鸟!跳下去!” 老巴克的声音如同战鼓。
青鸟反应极快,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神决绝:“信我!莉亚!” 他背后那副断裂的“翅膀”骨架被他猛地展开一个角度,虽然破烂不堪,却勉强形成了一个滑翔的斜面。
“走!” 我没有任何犹豫。留在这里,只会让老巴克他们陷入死战。
我们猛地从掩体后冲出,向着那深不见底、翻涌着致命辐射浓雾的裂谷豁口,纵身一跃。
失重感瞬间攫住心脏,凛冽的风如同刀片刮过脸颊。
下方是翻涌的、闪烁着亿万幽绿光点的蓝紫色浓雾,如同通往地狱的深渊之口。
就在我们身体凌空,即将坠入浓雾的刹那——
嗡——!
一道格外粗大、格外刺眼的橙红色等离子光束,如同审判之矛,撕裂风雪,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从一个被铁匠长矛逼退、却迅速调整好姿态的特遣队员枪口中射出。
目标——并非我和青鸟。
而是刚刚投出长矛,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沉重金属板充当临时盾牌,试图掩护哑婆和小芒向冰崖更高处转移的铁匠。
那光束太快!太狠!
“铁匠——!” 老巴克目眦欲裂的咆哮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
铁匠似乎听到了,也看到了。
他那张被炉火常年熏烤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试图用那块临时盾牌去挡——他知道挡不住。他魁梧的身体猛地向侧面一转,用尽全身力气,将一直紧紧护在怀里的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朝着我和青鸟下坠的方向,狠狠抛了过来。
“青鸟——!接住——!”
他的吼声在等离子光束撕裂空气的尖啸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
噗嗤——!!!
灼热的光束毫无阻碍地贯穿了铁匠的胸膛。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看到他胸口的衣物和血肉瞬间汽化、碳化,露出一个碗口大的、边缘流淌着熔岩般红光的恐怖空洞。
他强壮的身体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起,重重砸在冻结的冰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鲜血甚至来不及喷涌,就在极寒中瞬间冻结,在他胸前凝固成一朵巨大、狰狞、暗红色的冰花。
他最后的目光,没有看那夺命的枪口,也没有看自己恐怖的伤口,而是死死盯着那个被他抛出的、在空中翻滚的油布包裹,直到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那张平静的脸,永远凝固在了冰壁之上,像一尊沉默的、染血的青铜雕像。
“不——!!!” 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嘶鸣。青鸟的瞳孔瞬间收缩到极致,他伸出手,机械般地、精准地抓住了那个翻滚着下坠的油布包裹。
包裹入手沉重。油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一截断裂的、却依旧闪烁着寒光的斧柄,以及…几颗用金属小盒小心封存的、散发着微弱生命气息的种子。
“护好…种子…” 铁匠最后的嘱托,如同烙印,烫在冰冷的空气中。
“走——!!!” 老巴克悲怆欲绝的咆哮声从头顶炸响,带着无尽的怒火和决绝,“丫头!活下去!替我们…种出个明天——!”
巨大的推力从背后传来。
是老巴克用他那把沉重的弩炮“破城锥”,狠狠砸在冰崖边缘崩落的一块巨大冰块上,冰块如同炮弹般呼啸着砸向下方的特遣队员,暂时阻断了他们的追击。
借着这股推力,青鸟死死抓住我,破烂的“翅膀”骨架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带着我们翻滚着,加速坠向那翻涌着幽绿光点的裂谷深渊。
头顶的厮杀声、怒吼声、等离子武器的嗡鸣声迅速远去、模糊。只有铁匠凝固在冰壁上的身影,和他怀中那朵巨大的、暗红色的冰花,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灵魂里。
冰冷的浓雾瞬间吞噬了我们。
亿万幽绿的光点在周围旋转、闪烁,如同坠入了星海。那潮湿的金属泥土味和沉重的神经嗡鸣变得无比清晰、无比亲近。
裂谷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呼唤。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