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就要带个孩子了。”
明昧四仰八叉地坐在副驾驶位，满面愁容。
“嗯。”
驾驶位，一个坐姿端正的男人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简单的“嗯”字，被他深沉的嗓音营造出一种深思熟虑后给出答案的效果。
“我不会带孩子……”
“嗯……”
“别嗯了，说句话……”明昧才不吃这套，抄起手里的本子就向苏械扔了过去。
苏械稳稳接住本子，翻了几页，思考了好一阵，才皱着眉沉声道：“……好难……”
“用你说？”明昧叹了口气，她原也没指望苏械能说什么好话出来。苏械愿意说些“嗯”以外的话已是难得，若能切实地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才真是大白天见了鬼。
“已经死了一个了，你说谁会是下一个呢？”明昧打趣道。
“……”
苏械的沉默意料之内。或者说，对于苏械的沉默，整个‘正大光明’已经习以为常。
对于‘正大光明’其他人而言，苏械是明昧不苟言笑、高深莫测的护卫队队长，是不怒自威的基地权力中心。但对于明昧而言，苏械只是个木头，是个“隐形人”。有人的时候，没办法说话，没人的时候还不能多说两句么。难得的“独处”时光，明昧调整了下座椅角度，旁若无人地换了个虽不体面却极其舒服的姿势斜挂在副驾驶位上，继续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苏械目不斜视，时而“嗯”一声，时而沉默以对。
“如果能带着小澄归隐就好了……”
明昧说累了，长叹一口气，陷入了沉默。
重型物资车十几个轮子，硬是走出了拄拐老爷爷的步伐。名为“末日”的雨，腐蚀了一切，却反倒让落日添了些悲壮，迸发出人类未曾见过的美景。
这可是用整个世界差点全都献祭了，才得到的美景。虽然如果有的选，任谁也不会选择美景放弃世界。
壮美的落日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腐烂、泥泞的世界和这脏污的世界里一辆缓缓开动的车。车里的两人接受着落日余晖的洗礼，却神情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光逐渐消失在二人脸上。
明昧醒了醒神，道：“开快些吧，我们早些回去。”
……
基地医院，满眼的白色。半梦半醒之间时，蔡希澄恍惚间觉得这一年多的颠沛流离大概都是一场梦吧，从来没有什么末世，就像往常一样在学校晕倒了，正在抢救，也许等身体好点睁开双眼，依然会像往昔一样看到妈妈那张慈爱又焦急的脸庞。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蔡希澄终于明白一切都是事实。妈妈真的回不来了，未来的路上，再也不会有妈妈了。
蔡希澄还是忍不住会哭，可她知道，没有人再来为自己顺气，没有人能在这末世无微不至照顾病弱的自己。要活下去，靠眼前专业完全不对口的医生还是半吊子的护士，不如靠她自己。
行车1天，住院5天，她再也没有见过名义上的小姨。
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来送饭，但来的人要么什么也不说，要么给他科普一下这个组织无恶不作的过往或编排一些明昧的坏话。总之，客观来讲，“信任小姨”难度实在是过于高了。蔡希澄需要不断说服自己去信任一个“恶贯满盈”、口碑极差的人。
这期间，还有李执这样的“好心”人，“热心”地替蔡希澄好一通分析，最后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她根本不是你小姨，冒牌货骗取你妈妈的信任并趁机杀了她。
蔡希澄不愿意信任小姨，不过更不可能去信任李执。在每天送饭的形形色色的人中，只有在周悦来送饭时，蔡希澄才能松一口气。
周悦是周怡毫无用处、吃软饭、拖后腿的妹妹。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两人是双胞胎却能一眼区分得开：姐姐短发，妹妹长发总扎着马尾；姐姐瘦弱矮小，妹妹比起姐姐要圆润一些。
周悦每次来送饭时，不说话，不看她也不催她，只呆呆看着天花板放空。蔡希澄吃完以后，两人就一起看着天花板放空，一直到医护出声打断，才收拾碗筷离开。蔡希澄哭了，周悦发呆；蔡希澄吃不下饭，周悦依然发呆……比起嘘寒问暖那一套，蔡希澄更喜欢这种好像是在看着自己但并不是监视的感觉。
行车的那一日，周怡也是如此，默默地把自己可能需要的东西放在自己手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在不远处安静地暗暗观察着。可那日后，便也没有见到周怡了。
感觉整个组织的每个人都很忙，只除了她蔡希澄。
“我们这可没有吃白饭的人。”蔡希澄想到之前来送饭的其他人阴阳怪气的话，心里愈加不舒服了。她可以被人看扁，但是蔡虹的女儿不可以。
“一定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少女靠坐在病床上暗下决心。
……
明昧回来的那日，身边除了苏械，还带了一个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浑身是血的男人。
他们带回来了满满一车的医疗物资。整个基地的人都在帮忙往医院搬货，小小基地医院人来人往热闹极了。哪怕蔡希澄在医院最里面的床位，也能清晰地听到这些物资有多么的宝贵、获得这些物资有多么的难以及明昧回来了……
她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蔡希澄看着被簇拥着进来的女人，一如初见时那般精致夺目。
“……”蔡希澄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已经先流了下来。
明昧站在人群中间，指了指蔡希澄的床位，对着众人大声宣布：“蔡希澄，是我姐的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了。以后就在咱们‘正大光明’了。大家，对她就像对我一样就行……”
人群爆出一小阵骚动，很快归于平静。
“有意见可以提。”明昧笑出整齐的八颗牙齿。
自然是没有人敢提的，上一个敢提意见的人尸体还在西大门挂着呢。
“没意见就散了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她将五花大绑的男人一把扔在面前一个小护士的面前，道，“给他也看看，绑着看，尽快看好，我有急用。”
“是是。”众人帮着小护士，七手八脚将那名伤者抬了出去。
不一会儿，房子里的人便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明昧和蔡希澄。
“我妈妈是真的……”蔡希澄嗫嚅着问。
明昧敛去笑意，她不远不近地站在蔡希澄的病床边，偏过头去，不敢面对病床上眼含泪水的蔡希澄。
“是真的……”
“她其实一早就知道了是么？叫你来，只为了我……”蔡希澄不愿意承认这个答案。如果没有妈妈反复叮嘱的话，她会更愿意相信李执说的那个版本。但是，这么多天以来，她在这小小的病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想，每一个和妈妈在一起的细节都被拿出来反复回忆。她的妈妈，自始自终，都在反复强调你要活下去，从没正面答复过她，要一起活下去。妈妈其实早就知道，全部都知道……
蔡希澄豆大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还伸出小手不停地给自己顺气。乖巧得令人心疼。
这是明昧第三次见到这个孩子了。前两次见面时，她对这个小孩甚至是有点反感的。明明身体这么弱，却硬是拖着病体活了下来，连累得她的家人四处蹦波。那么多珍贵的物资，明明可以救更多人，却只为这个病弱的小猫活下来……
可这次，她有一点点心疼了。虽然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小姨……”蔡希澄努力擦干眼泪，看向明昧。
这声“小姨”来的突然，明昧愣住了，错愕地看向病床上的孩子。
“小姨，对不起。我第一次见你没有叫你，还凶你……”蔡希澄的声音刚哭完有点哑，眼角也红红的，一副委屈的可怜样儿，“我以后会听话的。听妈妈的话，也听你的……”
话还没说完，蔡希澄嘴角一撇又哭了。
明昧缓步走到病床边，想安慰地摸摸女孩的头，反被女孩一把熊抱住。瞬间，明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忍不住绷到最紧，想去抚摸蔡希澄的手僵在半空中，无法动弹。
“抱着的这个人，就连味道都跟妈妈很像。”蔡希澄不受控地想，哭的愈发地大声了。什么调整呼吸，什么情绪不能太激动，全都被她抛诸脑后，现在的她只想抱着小姨大哭一场。
明昧脑袋空空，一整个本子的育‘澄’常识在此刻被忘的干干净净，她机械地摸着蔡希澄的头以示安慰，可是比起摸更像是拍，整个动作僵硬得像是机器人。
直到孩子软绵绵地倒在怀里，她才如梦初醒。一嗓子吼来全部的医生、护士。
整个医院登时慌乱不堪，苏械带来了蔡虹留下的笔记本，几个医生护士传递着本子翻看，却根本看不明白。明昧眸中闪过一抹狠戾，一瞬间，空气凝结了，一整个屋子的人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就连冰冷的医疗柜、试剂瓶都不受控制地发出玻璃碰撞的声音。
“她这个病是有十几个病症组合起来的，实在太复杂了，我是外科医生……”为首的医生硬着头皮想出来解释，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上，抖得不成样子。
“沈七。”
明昧脑中传来低沉的声音，这声音实在好辨认，是苏械的声音。
明昧像是被唤醒，眸子中的杀意收敛了一些。她手向远处一指，众人寻着她指的反向看去，正是被明昧带回基地，适才才五花大绑在病床上的男人。
众人面面相觑。
只听明昧道：
“让他看。”
